也許是太過虛弱,裴珩說出來的話平靜如水,甚至帶了些紀容棠聽不懂的自嘲。狐疑擰眉問,憑何判定是兇手故意跟着他,而不是碰巧。
“我知道監察禦史死了的時候也吓了一跳,隔好些天才敢再去下一家。但是那幾日我總覺得客棧附近有雙眼睛常盯着我,所以偷完祭酒家的第二天夜裡,我又去了一趟。沒想到祭酒就也……”
明明是春夜,紀容棠卻越聽越涼,手心裡都浮起一層細密冷汗,她低啞着嗓子,“你真的看見兇手了?”
裴珩咕噜一圈眼睛,略有閃躲,猶豫片刻也終是點頭,“嗯,但隻有側臉。”
隻有側臉也夠了。
紀容棠心中郁結開解了不少,長舒一口氣,眼角帶起點點欣然。又将裴珩所說細細回味好些遍,才理清四下飛雜的頭緒。
兇手殺人不是目的,嫁禍裴珩才是目的。裴珩若不出現,兇手或許也永遠不會再現。
如若這樣,那不如……
她打定主意,向裴珩靠近了一步。緊隔着檻欄,用隻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音量,将剛剛在她腦中發芽壯大的誘敵計劃傾倒而出。
“不管你是出于什麼目的來自首,且把你的鬼心思都收起來,乖乖配合我,方才有一線生機。”
聲音雖小,但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像帶着剛浮出水面的冰碴,說完便流星而走,絲毫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裴珩望着那道漸漸消失成點的孤清身影,心裡玩味地默念起她的名字,那張隽秀小臉便再次浮現眼前,“容棠,海棠,倒是人如其名的豔麗張狂。”
這也讓他不自覺想起娘親來。同樣總愛冷個臉,但實際上又比誰都重情重義,不然也不會十幾年都念着那個負心漢,拒萬才俊與千裡之外。
昏黃燈火不再,牢房又陷入死一樣的黑暗沉寂。他松開手掌,手中冰涼瑩潤的瓷瓶已被他攥得溫熱。這是紀容棠方才悄然塞進他手裡的金瘡藥,她讓他養好傷、再偷一次。
裴珩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但并不及眼底。
這些腐鐵檻欄哪兒能困得住他,那幾鞭子雖打得他皮開肉綻,但沒傷及根本,運氣調養一晚便可恢複七七八八。
這次是他心急大意了。本以為能借助大理寺的力量找到尾随之人,沒成想竟都是些敢颠倒是非、無中生有的。也就那個小海棠有點腦子、心還不黑,但是太單純了一些。
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啊。
摩挲半天那瓶金瘡藥,終還是打開撒了下去,火辣痛感瞬間侵占四肢百骸。
烏雲遮月,霧霾壓頂。一連數日陰雨,片刻停歇,空氣依舊沉悶。
埋伏在谏議大夫府邸外的衆人,心裡都猶如墜了千斤重的石頭,難耐不安。
尤其是沈寺卿,已經開始後悔前幾日聽了紀容棠的計劃,将好不容易來自首的裴珩偷偷放走再做一次案,以此引出幕後黑手。
若今日不能抓住真兇,他們要如何給舍身犯險的谏議大夫一個交代?而且聖上的十日之限迫在眉睫,他睨了眼藏在紀容棠身後的裴珩,暗下殺意。
忽而幾道閃電撕裂雲層,亮徹長空,終見屋頂處有個蒙面黑衣身影一晃而過。
暴雷驚神,卻絲毫不及衆人心底的悸動。沈寺卿一聲令下,四下差役即刻出動,疾風迅雷之勢,與那黑衣人糾纏追趕,不分上下。
裴珩假勢想逃,反被紀容棠一把拽住套上鐐铐,而鐐铐另一隻則果斷套在了她自己的手上。
“戴罪立功,可不是讓你全身而退。”眼神犀利射向他,閃出的寒光似刀刃鋒利。
他讪讪扯笑,手上動作卻沒停,兀自扭動着,仿佛仍想将手铐掙下。
恰逢前方傳來大呵,“抓住了!抓住了!”裴珩猛地被牽動,踉踉跄跄随紀容棠大步而跑,心想她看着身量那麼小,力氣卻大得出奇。
黑衣人的面罩倏地被扯下,露出一張黝黑粗狂的臉,鼻梁不高,嘴唇緊閉。怒瞪着一雙吊梢眼,極為剛毅又充滿了不屑。
沈寺卿狠狠一腳踹在那人身上,“大膽狂徒!謀害當朝命官,你可知罪?說!你究竟是何人?”
可那黑衣人隻是鼻孔裡冷哼一聲,動動舌頭,頂起腮幫,好似在攪動嘴裡的什麼東西。
旁人還沒反應過來,裴珩已經箭步上前,使勁扒開那人的嘴,果斷将手腕伸過去。隻見那人奮力一咬,就結結實實咬在了鐐铐上,牙齒都崩碎好幾顆,頓時鮮血四溢,吐沫橫飛。
“還看什麼啊?快把他的嘴堵上,他要吞藥自盡!”
黑衣人看清紀容棠,輕蔑眼裡瞬間燃起火花。如同頻死的魚奮力掙紮,用僅剩的牙死死咬住了裴珩的手,暴突着眼球幾近癫狂,好像死也要拉個人一起下地獄一般。
紀容棠毅然拔刀,沖上前全力刺向那人大腿,噗呲一聲,血柱四湧。但他仍不松口,噗呲又是一刀。差役們也争相過去,終于是将二人分開。再看裴珩骨節分明的手背已是胡亂一片,鮮血隐隐發黑,不過片刻就歪歪栽栽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