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府的護衛做事十分麻利。
沒等吳嬷嬷接下來威脅或讨饒的話出口,他們已經綁人、堵嘴、扔出府外,一氣呵成。
微生舒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被踩得亂糟糟的雪地,又仰頭看了看天色。
還好,這雪一時半刻停不了。等到了明天,新雪覆上,又會是一個幹淨整潔的庭院。
他轉身進了屋子。
小質子還在那裡站着,盯着房間一角不知在想什麼。見他進來,便擡眼朝他瞧。長長的眼睫被先前落在上面又融化的雪沾濕,漆黑的眼瞳仿若琉璃鏡像,通透得空空如也。
不得不說,微生舒雖然偏愛獨行,但他看人還是很準的。
澹台燼确實沒什麼情緒,因為他現在什麼都沒在想。離開熟悉的冷宮不會讓他覺得不安,進入陌生的環境也不會讓他惶惑。他隻是靜靜地看着這間宅邸的主人,看着他關上門,點起燈燭,拿起一條幹淨的巾帕——
遞到自己面前。
“你的頭發都濕了。”對方這麼說。
澹台燼接過巾帕,但并沒有擡手去擦。
奇怪的人。他再次在心中做出這樣的判斷。
他甚至想問一句:為什麼要做這種無用之事?
可他沒能問出來。
不是他又不想問了,而是他忽然覺得眼前一陣暈眩:連日來的饑寒交迫、新傷舊傷,終于因為在冰天雪地裡站的這幾個時辰一齊爆發出來。他能習以為常地忍受痛苦,可凡人之軀終究是有承受的極限。
在他整個栽到地上去之前,他感覺到有一隻手臂攬住了他。
微生舒眼疾手快把一言不發就暈過去的人抱住,另一隻手在對方額前一探。
果然,發燒了。
他歎了口氣,把人抱起來放到床榻上。
本就單薄的衣衫在這一番折騰中又散開了些,一道從頸側斜斜延伸到衣領下的暗紅痕迹便突兀地顯露出來。
微生舒無意識地皺了皺眉,伸手撥開衣領,隻見一片觸目驚心的傷痕。
“……”
他現在竟有些認同牧越瑤之前的話了:盛王宮約莫是真的有毒。
就算是敵國打了敗仗賠過來的質子,到底也是一國皇族。但凡有些正常人的腦子,也不至于把人弄成這幅瘦骨嶙峋、命不久矣的樣子。
剛才他把人抱上床,就覺得這小質子瘦得硌手,誰料想衣服底下還有一身傷——
盛王是和景國有什麼深仇大恨嗎?他陷入這樣的沉思。還是說一國之君的思維本就是如此異于常人?
***
一片空茫虛無的黑暗,他的意識在其中載沉載浮。
出現在黑暗盡頭的,依然是高懸的蒼白之目。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沒有再聽到那個低沉詭谲、無處不在的聲音,因為他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脫離了那片黑暗:一道輕柔卻又不容拒絕的暖意包裹住他,如涓涓細流一般彙入他的身體。
澹台燼清醒過來。
“公子,放在這兒可以嗎?”他聽見有人在說。
“可以。”
然後是重物被放在地上的聲響。
門開了,稍顯雜亂的腳步聲走了出去,室内又恢複了安靜。風雪的聲音被阻隔在外,一時顯得十分遙遠。
身邊一暗,有人在他旁邊坐下,草藥的清苦氣味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姿态彌散過來:有什麼清涼的東西塗在了他的傷口上,壓下了那些或尖銳或瘀滞的疼痛;然後是布料一層層纏裹的觸感——
澹台燼睜開眼睛。
他先看到的是被一根玉簪簡單束起的長發:對方背對着他,正在擺弄一些瓶瓶罐罐。
然後,等人回過身來,他們才終于對上目光。
“你醒了?”
微生舒有些意外小質子會醒得這麼快。這樣重的傷勢,又發着高熱,就算剛才自己渡了些内力過去,尋常人恐怕也要昏睡上幾個時辰。
澹台燼看了看他手裡裝着藥膏的青玉小碗,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纏繞的一圈圈白色棉紗。
微生舒解釋一句:“隻是一些外敷用的草藥。你身上的傷口不能這麼幹晾着。”
但對方顯然不是想問這個。
“為什麼做這些?”澹台燼這樣說。并努力嘗試着想要坐起來。
微生舒隻用一隻手就輕輕松松把他按了回去,拿被子包住,心中覺得小質子真的很有意思。
“人皆有恻隐之心,”他把剩下的藥膏放回小幾上,“何須問為什麼?”
澹台燼不說話了。
人皆有恻隐之心?
但他沒有。
“恻隐”……又是什麼感覺?他想。
他就在這樣的迷惑中看着微生舒的舉動。看着對方将擺放着草藥的小幾挪開,走到仆從們剛才拿進來的兩個火盆旁邊,兩指輕輕一撚,一簇火苗飄落下去,将盆中的木炭點燃——
澹台燼立刻将那一點點迷惑扔到腦後,頗有些着迷地看着那些憑空而生、飄然落下的火焰。
微生舒暫時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點起火盆,确保溫度适宜後,就走到窗前,将窗戶打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因為有紗幔阻隔,寒風并不會吹進來,但可以排出炭火燃燒後的濁氣。
做完這些,他回到床榻邊,這才注意到躺着的人還沒有睡,一雙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他——的手。
倒比一開始鮮活多了。
他問一句:“想學嗎?”
果然看見青年點了點頭。
真是個單純又好懂的孩子。
微生舒伸手給他掖了掖被角,“睡吧。等你養好傷,我就教你。”
***
微生舒平生極少許諾。可一旦許諾,就必然說到做到。
于是幾天後,一個陽光溫暖的午後,他便一筆一劃地教會了小質子用明火符——特殊改良版。
“修士用符,多為‘聚’法,符紙的作用是聚集并引導體内靈力。所以,熟練到一定程度的修士可以脫離符紙的束縛。”
——像他平時搓火苗就從來不用符紙。
“但你并沒有修煉過,所以現在我教給你的是‘借’法,也就是借天地靈氣為己用。”
早在王宮夜宴的時候,微生舒就已經發現,小質子經脈羸弱、根骨不全,想要如世人所言一般求仙學道,可謂難如登天。
然而這世間千萬條路,誰說隻有靈骨靈脈才能成仙?誰說隻有成仙才能洞徹萬物、造化天地?
筆尖在紙上勾勒出複雜的墨線,微生舒邊畫邊說:“這類符紙用過後,靈氣自然回歸天地,所以不需要擔心反噬。但你要記住一點,借靈氣太多、太頻繁,都會讓你覺得疲累,所以用的時候一定小心在意,不要透支體力。”
“給。”他把畫好的符紙遞過去,将簡短的法訣講了一遍。
澹台燼接過符紙。
小小一片的紙,尋常普通的墨。但當他将其拿在手裡,指尖卻突然感受到一種跳躍的、蓬勃的溫熱。
随着他輕聲念出法訣,那點溫熱驟然向中心凝聚。一從火焰憑空而生,卻并不曾灼傷他。它溫柔地舐過他的手指,在半空中化為一捧流火,像煙花一樣飄落下去。
微生舒及時用靈力覆住了桌子,将紙筆推到對面,“記得我剛才畫的樣子嗎?你自己試一試。”
改良之後的借靈符比普通的符咒更為繁複,然而澹台燼看過一遍之後,竟然就能畫得□□成相似。
微生舒替他糾正了幾個地方,又說:“你第一次畫符,畫得慢、效果不好都是很正常的。多練練就好了。”
澹台燼點點頭,筆下不停:他學得很快,一會兒的功夫,已經能夠完整地畫完一整張符,中間既無停頓也無錯漏。
微生舒看了片刻,便放心收回目光。
——剛才他又把靈力覆蓋的範圍擴大了一些,不必擔心小質子畫符成功燒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