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切與他無關。
“……我也不喜歡熱鬧。”他說。
“獨行有獨行的好處。不過這世間諸多風景,還是值得看一看。”微生舒坦言道,“我幼時居于深宅,及至年少,也少有機會如這般深入市井。我記得……第一次去廟會,還是拜師之後,師姐帶我去的。”
末了又有些遺憾,“若她在這兒,也一定會很喜歡你。她素來溫柔又有耐心,這一點是我比不上的,隻能是帶你出來随意逛逛罷了。”
不會的。
澹台燼心想:除了行事古怪、與常人迥異的你,再不會有人對我表現出這樣莫名的善意。
但他沒有說出來。
微生舒不知他心中的想法,卻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個可以撈金魚的小攤子。
用來盛金魚的琉璃球圓墩墩的,被攤主一個個挂在一旁。這琉璃球設計精巧,上面可以打開,放進水和魚後又可以合上;系上挂繩,就能像圓肚子的透明小燈籠一樣提在手裡。
微生舒:“要不要去撈魚?”
“嗯。”
兩個加起來已經快到知天命年紀的人,像從塾中歸家的小孩子一樣,撈完金魚,又挨個嘗過街頭小吃,還将商販兜售的小物件林林總總買了一堆,好在微生舒有先見之明,提前叫了謝叙來幫忙拿東西,這才避免他們左手拎右手提的狼狽。
半個時辰後,真正左手拎右手提的打工人謝叙扛着東西先回府去了。
微生舒“無事一身輕”,正四處打量還有什麼好玩的地方,轉頭一看,澹台燼正在瞧琉璃球裡的小金魚。
偏斜的陽光透過琉璃映在他的臉上。養了這些時日,他那慣常的蒼白荏弱中終于透出了一點正常的血色;隻是站在那兒,就顯得斯文又隽秀,精緻漂亮得像個琉璃人偶一樣。
微生舒不由盯着看了半晌,直到澹台燼疑惑地望過來,才笑着說:“終于養出了點肉,氣色也好了些,回去該給廚娘加工錢。”
“是嗎?”澹台燼對自己的胖瘦倒沒在意。他從前生活的環境,也容不得他在意這些。
微生舒點點頭,還想再說什麼,卻突然察覺到一點隐秘投來的視線。
他轉頭一瞧:一個身着晴山色衣裙的姑娘正藏在一根石柱後面偷看。
澹台燼也注意到了。他一向對這種偷窺與打量非常敏感。
微生舒見狀,打趣道:“是喜歡你的姑娘嗎?我瞧着像是葉将軍府上的二小姐。”
澹台燼:“……不認識。”
其實并不是不認識,隻是那藏頭不隐尾的猥瑣姿态太傷眼而不想認識。
微生舒笑了笑,并不追問。
“走,我們去那邊喝點茶,休息一下。”
至于那葉二小姐……她樂意跟着就跟着吧。
***
黎蘇蘇躲在石柱後面謹慎觀瞧。
她會在街上遇到微生舒與澹台燼,完全是意外之喜。彼時她吃過午飯,随意找了個買東西的借口跑出去,帶着春桃趕奔國師府。未曾想走到半路,春桃突然湊近,小聲說:“小姐,您看那邊,那就是國師……他旁邊那個,應該就是景國質子。”
黎蘇蘇轉身望去。
隔着挂滿平安符的小攤,隔着重重人海,她一眼便瞧見了那張她化成灰也不會忘記的臉。
一瞬間,滔天血海洶湧而來,滅頂的慘痛與絕望幾乎要将她吞沒。
她愣在原地,渾身汗毛炸起,手腳刹那間冰冷,心跳聲卻越來越響,如同鼓聲一般在她耳邊啰唣。
她甚至忘記了呼吸。
“……小姐?小姐!”
春桃的聲音将她從幾近窒息的痛苦中喚醒。
她急喘幾口氣,指甲險些将掌心掐出血來,才終于按捺下現在就奔過去結果掉小魔神的沖動。
黎蘇蘇,你就是為他而來的。
她在心中告訴自己,亦是告誡自己:
你要守住本心,怨憎與殺戮不能解決問題。你要接近他,才能找到他的弱點;你要毀掉邪骨,才能拯救三界衆生。
“小姐,您沒事吧?您臉色好白,您不舒服嗎?”春桃在一邊絮絮地關心着。
黎蘇蘇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她呼出一口氣,就近用旁邊的石柱作掩護,悄摸摸打量着遠處的那兩個人——小魔神和那個很勇的國師大人。
然後她就看到了小魔神在那邊看金魚,看到國師拉着小魔神的手往茶樓去——
小魔神居然也乖乖讓他牽着手。
黎蘇蘇:……蛤???
春桃:“小姐,您怎麼了,您的臉色又變青了,您凍着了嗎?”
“春桃……”黎蘇蘇恍惚問道:“今天的太陽,還是從東邊升起來的吧……”
***
幾刻鐘後,茶館外。
兩人喝過茶,微生舒又被賣燈籠的吸引走了。澹台燼十分不想再到人群裡去擠,便隻站在這兒安靜地等待。
一個人影悄悄靠了過來。
她梳着精緻發髻,渾身上下環佩叮咚,正是跟了一路的黎蘇蘇牌葉夕霧。
跟了一路,好不容易等到小魔神落單,她謹慎地小步趨前,問:“你……你是澹台燼嗎?”
澹台燼冷冷瞥她一眼,并不理會。
黎蘇蘇隻覺得手癢想揍人。
——這個小魔神是怎麼回事!
——剛才對着國師的時候他明明不是這樣啊?自己這個身份應該沒有惹到過他吧?!
她卻不知,就在她滿頭疑惑、心緒紛亂的當下,澹台燼也已經不着痕迹地觀察過了她。
憎恨、厭惡、恐懼、憂心、好奇、懷疑……種種情緒走馬燈一樣在這位葉二小姐的臉上閃過,最終定格為小心翼翼的試探。
他想:人的臉上怎麼能夠同時流露出這麼多種情緒?
而且她看上去和宮宴那晚不太一樣了——會是他的錯覺嗎?
葉二小姐踟蹰片刻,似乎還有話要說。
澹台燼沒耐心理會,也懶得問她的厭惡憎恨從何而來:反正他已經習慣了旁人并無因由的惡意。
他舉步離開。
“哎!你、你等等!”黎蘇蘇急忙提着裙子小跑跟上,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結果人沒抓住,她的手裡反而多了一根木杆——?
黎蘇蘇低頭一瞧,木杆下面挑着一個小巧玲珑的小燈籠。
“哎?!”
她在迷惑中緊急刹車,擡眼一看,方才不知到何處去了的國師已經走了回來,将小魔神半擋在身後,迎上她的目光,脾氣很好地笑了笑,“葉二小姐,有什麼事嗎?”
黎蘇蘇:“啊,這個……我,這個……”
“天色已晚,葉二小姐如果沒什麼事,還是早些回家吧。”
“不是,我……”
黎蘇蘇阻攔的話還沒出口,對面的人已經對她禮貌道别,施施然拉着小魔神走掉了。
更可氣的是,小魔神臨走之前居然還朝她丢了一個看傻子的眼神!
黎蘇蘇:硬丨了,拳頭硬丨了。
“小姐,您的臉又好紅。”春桃從後面冒出來,“看來,您是真的喜歡國師呀?”
——她那是氣紅的!是氣紅的!
黎蘇蘇憤憤地咬牙切齒:可惡啊!她之前想錯了,根本不是國師強占小魔神,分明是小魔神迷惑了這個看上去就很純良的國師!
***
微生舒并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一頂“純良”的帽子。他正将手裡的燈籠遞給澹台燼。
“我還買了一個金魚燈籠,一個兔子燈籠,你要哪個?”
澹台燼頗為嫌棄:束發小兒都不玩這種幼稚的燈籠了。
但顯然他的手和嘴有自己的想法,已經往右邊一指,道:“……金魚的。”
于是微生舒送出了金魚燈籠,自己提着兔子燈籠,兩人一起回國師府去。至于方才葉二小姐那個小插曲,誰都沒有再提起。
入夜,高台。
微生舒沒有再撫琴,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沐浴着月光。
他心中想着傍晚遇到的那位葉二小姐: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姑娘與之前——判若兩人。
瑩金色的小蝴蝶翩翩飛來。
“找我什麼事?”它說。
“探探葉夕霧。”微生舒笃定地說,“她身上有問題。”
蝴蝶一口應下:“好。”
話音未落,它瞥見一道黑影無聲掠過半空,往遠處飛去。
“那是……”它疑心自己眼花,遲疑道:“烏鴉?”
微生舒看了看不遠處的院落。
院中燈火已熄,隻餘一點微光——大概是被挂在檐下的金魚燈。
他神色如常地收回視線,帶着一點淡淡的笑意,平靜道:“看來,盯上葉二小姐的不隻是我們,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