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黎蘇蘇滿腦子想着怎樣突破國師府的防線,食不知味地吃着午飯時,國師府的上空,又飛過了一隻熟悉的血眼烏鴉。
水榭旁的暖閣裡,澹台燼翻過一頁書。
屋中央,銀絲炭在火盆裡明滅,蓬蓬熱氣将整間屋子熏得十分溫暖:仆役大多看主家臉色行事,微生舒對景國質子以禮相待,他們自然也跟着恭敬勤謹起來,不止拿來的是上好的炭火,就連茶水點心一應也是最新鮮的。
隻是這位質子殿下的性情與國師頗為相似,不喜有人近身伺候,是以現在屋中并無旁人。
在炭火燃燒與紙頁翻動的輕響中,隻聽一陣翅膀扇動的聲音,一隻烏鴉從半開的窗戶裡飛進室内,最後停在澹台燼手邊摞起來的一堆書上。
“你最近經常在看書。”烏鴉在探頭瞧了瞧。
澹台燼照着書中所寫,随手在符紙上勾畫。
最後一筆落定,符紙慢慢漂浮起來,在靈光變幻間炸開一蓬雪花,在桌子上凝成一個小小的冰雕。
澹台燼看着冰雕,神情說不上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他說:“反正沒有其他事可做。”
烏鴉也看了看那個小冰雕。
然後它才想起正事:“今天清晨,我遇上了幾隻從景國過來的烏鴉。”
“景國?”澹台燼神情淡淡,“真巧,那兒也是我的出生之地。”
他放下手中的毛筆,看向窗外,“你去過景國王宮嗎?那可是天底下……最惡心的地方。”
烏鴉是盛國的烏鴉。烏鴉沒去過景王宮。
它在書上輕輕踩了踩,“那幾隻景國烏鴉說,它們看見有巫醫在焚煙作法、焦躁的大臣在朝堂上踱步,還聞到了病人腐朽的味道。”
“大概是景王吧。”
澹台燼看着窗外松枝上的雪,漠然地想:
那個理應被他稱為父親的人,已經日薄西山、命不久矣了。
但他如今身在盛國,即便想做什麼,也是有心無力。
雖然微生舒并不怎麼拘束他,他若願意,随時都能出府;但盛王絕不會讓他輕易離開盛都。
自他來國師府的那天,這座府邸的周圍就已經布滿了禁衛的眼線。如此想來,之前盛王能同意自己離開王宮,應當是早就想好了這樣一石二鳥的對策:借口“保護”景國質子,光明正大地讓禁衛布控國師府,既可以監視他,又能防備微生舒。
乃至他請一個不照山的道士來做太常博士,未必不是存了與微生舒兩相制衡的心思。
多可笑。明明最初是他自己想讓微生舒來做這個國師,為此不惜百般算計;可當他真的遂願,又開始畏懼這個不能完全被他掌控的力量。
或者說——
澹台燼端詳着自己攤開的手,心想:或者,帝王本就應當如此?
烏鴉歪頭理了理羽毛,突然提醒:“他回來了。”
其實不用它提醒,澹台燼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說話聲。
順着窗戶看出去,隔着一大片結了薄冰的湖面,微生舒正走在廊下,總管小步跟在後面,躬身說着什麼。
“最近盛王常召他入宮。”
其實多半沒什麼大事,俱是些占蔔、清談、制藥一類的瑣碎小事。
他不信微生舒沒有發現盛王夾雜着戒備的利用,可他對此竟毫無反應:那些提防、算計,人心污濁、欲望險惡,于他猶如清風拂身,全無影響。
“我不明白。”澹台燼收回目光,自言自語:“他明明有強大的力量,為何還甘心與凡人為伍,受他們調派,被他們利用?”
烏鴉聽不懂,便假裝沒聽見。反正這話大概也不是說給它的。
一人一鴉又陷入沉默,而打破這陣沉默的,是窗外傳來的“叩、叩、叩”,三聲很有禮貌的敲擊聲。
微生舒站在窗外,笑問:“咦,這是你養的小烏鴉嗎?”
也就是澹台燼天生七情缺失,不太知道害怕是什麼,換個正常人,估計要被這神出鬼沒的出場吓得跳起來。
但現在的情形也很尴尬:如果微生舒老老實實順着湖邊回廊過來,烏鴉就可以尋機從窗戶溜走;可他竟直接踩着浮冰過了湖,還偏偏站在了唯一一扇半敞着的窗前,導緻烏鴉錯失良機,被堵在了屋内。
片刻寂靜。
烏鴉連翅膀尖尖都不敢動了,努力假裝自己并不存在。
終于,澹台燼一笑,慢慢地說:“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樣想?”
這并不是一句謊話。因為烏鴉确實不是他“養”的,隻是聽他吩咐、幫他做事而已。
“唉?”微生舒疑惑道:“可我剛剛看到你和它說話了。”
澹台燼轉頭看他,試圖從他的神情中找到厭惡或畏懼。
但是……沒有。
微生舒還是一副溫和從容的樣子,讓人摸不清、看不透。
“世人都覺得,烏鴉會帶來災禍。”
澹台燼垂下視線,輕松繞過了烏鴉是不是自己養的這個問題,将矛盾抛了回去:“如果我真能和它說話……你不害怕嗎?”
“會帶來災禍”且“真的能說話”的烏鴉:“……”
它謹慎閉嘴。
卻不想,一隻手突然落在它頭頂,順着羽毛的方向挼了一把。
烏鴉:“嘎?!”
“為何要怕?”微生舒說得雲淡風輕,“世人認為烏鴉報喪,不過是在外物上映射自己的恐懼罷了——其實他們本不必怕的。哪怕是毒蛇蟲蠍、見血封喉,又哪裡敵得過人心險惡、世情炎涼。”
最後幾句細聽起來有些諷刺的意味,不大像是溫柔敦厚的君子會講出來的話。
但微生舒很快就繼續說了下去,方才那一點點譏嘲仿佛隻是光影帶來的錯覺。
“我有一個小妹妹,她的母親出身況後氏,族徽便是金烏。所以我看着它,還覺得挺親切的。”
他又摸了一下烏鴉漆黑順滑的羽毛,這才收回手去。終于得到自由的烏鴉找到機會,“嗖”地飛走了。
“好啦,”他說,“整日閑坐也是無聊,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街上逛逛?年關将至,這都城裡應當很熱鬧。”
澹台燼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覺。
但他現在确實沒有要緊的事,而且……看到微生舒帶點期待的目光,他下意識地不太想拒絕。
“好。”
他應了一聲,正要起身下榻,微生舒卻伸手道:“走窗子快些,來,我接着你。”
——帶着一點慫恿别人一起做壞事的小得意。
跳窗這樣的事,澹台燼并不是沒做過。幼年在景王宮、盛王宮,他為了活下去,别說跳窗,假山與池塘也是跳過的。
所以微生舒伸出來準備接住他的那隻手就很沒必要:他總不至于被區區一個窗戶絆倒摔殘。
但他終究沒說什麼,很給面子地在那隻手上借了一下力,幹脆地從窗子裡跳了出去。
雖是三九冬日,但天氣晴朗、陽光和煦,正是公然翹班的好時節——将盛王的藥爐抛諸腦後,國師大人帶着他的小質子快樂地偷溜出府。
***
街上果然很熱鬧。臨近年節,沿街的店鋪門上挂起了各式各樣的燈籠,兜售貨物的商販、雜耍藝人随處可見,婦人們三五成群,挎着籃子讨價還價,還有年長的父兄将年幼的女兒或妹妹抗在肩頭,帶着她們去看賣藝的人爬竿、變戲法。
除卻一些僻靜的小巷,盛都幾條主街上,無處不是熱鬧喧嚷的模樣。
“你那個妹妹,還留在你的故鄉嗎?”出了府,澹台燼還沒忘記剛剛說了半截的話。
微生舒搖搖頭,“她生來體弱,九歲上便已夭亡。”
他想了想,又說:“她叫況後海月。”
澹台燼對死亡這個詞沒什麼概念。
他不想死,隻是對生的渴望。可看到死人,他并不會感受到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恐懼。聽到死訊,更不會體悟出人生朝露、短暫易逝的哀傷。
他思索良久,才從記憶深處翻出一個可供參考的場景:那是許多年前,九公主最喜歡的一隻狸奴死去的時候,宮人勸慰她的話。
他說:“……節哀。”
這語氣聽來寡淡,沒多少勸慰之意。
但微生舒并不覺得有什麼,隻道一句:“生死天命,無需傷悲。”
說罷,他自己先把這事兒撂開了,興緻勃勃地叫住路過的小販,“來一份果脯。”
澹台燼的手裡突然就多了一袋子果脯。
“這家炒糖看起來也不錯——”
“還有白糖糕,你要吃嗎?”
“那邊是糖炒栗子!用白沙炒的栗子香甜軟糯,要不要嘗嘗看?”
澹台燼的手裡又多了炒糖、白糖糕和糖炒栗子。
“我——”
要拿不下了。
“别闆着臉了,多笑笑,你笑的時候很好看。”
微生舒剝了一顆栗子塞到他嘴裡,“你從小長在深宮,恐怕很少能夠出來走動。我平素又寡言喜靜,你若在府裡待得悶了,随時可以出來走走。”
否則孤零零一個人在府中,隻能和烏鴉說話,看着就怪可憐的。
可惜自己性格已定,很難改變。或者——下次也可以把牧越瑤逮出來陪玩?反正她喜歡熱鬧。
澹台燼默不作聲吃掉了那顆栗子。
他問:“既然喜靜,怎麼今日有逛街的興緻?”
微生舒趁着他兩隻手都被紙袋占據,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用的是和方才挼烏鴉一樣的手法。
“自然是先領你認認路,免得日後你迷路回不了家。”
說着,又輕歎一聲:“也該帶你出來走一走。你這樣的年紀,總是一個人待着,會悶壞的。”
澹台燼漠然看了看周圍的人群。
他們普通且泛泛,平安而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