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枕山,山腳。
夜色深濃,夜空澄淨。月光清冷灑落林間,樹葉的沙沙聲、遙遠而隐約的流水聲萦繞在耳畔,與山中虛假的結界相比,滿滿都是人間的氣息。
“這個放在那邊。”
“對,小心些——還有那兒,你把陣旗插過去!”
衛士們舉着火把來回忙碌,火光将此處映照得明亮。
蕭凜在一旁看着衆人布陣,龐宜之則翻着身上的挎包,從底下掏出一沓符紙,對照着冊子比劃,口中念念有詞。
三個姑娘都不在。
蕭凜雖然下山,卻并不打算離開,便将葉冰裳托付給了自稱國師屬下的那位牧小姑娘,自己則留下與小師叔一起布置陣法,力求在今日将魇妖擒住,以免它再禍害百姓。
葉冰裳一貫不反駁蕭凜的話,且她也知道自己留在這裡沒有什麼用,因此很順從地坐上了馬車。黎蘇蘇倒是很想留下來,卻被牧越瑤“大力出奇迹”硬塞上車,然後一揚馬鞭,載着兩個姑娘駕車跑路。
是以如今山下,除了蕭凜和龐宜之,就隻剩下宣城王府上的一衆衛士。
阻止魇妖逃遁的陣法已經布好,水波一樣搖蕩的淡淡金光籠罩了整個山頭,很快又隐匿下去。
“快看快看,來了——”龐宜之拍拍小師侄,擡手指着自天邊掠過、随即沒入山中的一道紫色霧氣,“哎!成了!”
他将手上拂塵一甩,躍躍欲試想往山上沖,“如今那妖已被困住,咱們趕緊去捉妖吧!”
蕭凜卻拉住了他,“不急。再等等。”
龐宜之不解:“等什麼?”
蕭凜沒有回答。
他也确實不需要回答。
因為就在下一刻,魇妖的結界毫無預兆地碎裂了。
原本五色迷離的界膜悄無聲息化為無數碎片,碎片又如沙丘般崩落為無數熒光,熒光像金色的星砂一樣閃爍,随着風散入夜色。
身後的衛士皆為這神秘夢幻不似人間的景象震撼,紛紛無意識地發出驚歎。
龐宜之亦驚訝地看着眼前一幕。
“夢境碎了。難道是微生兄——”
正說着,他便透過随風而來的金色熒光,看到了沿着山道往下走的人影。待對方走到近處——可不就是他剛剛在念叨的微生舒?
而蕭凜已經先一步走過去,不無擔憂地看着被微生舒背下山來的人。
“澹台殿下怎麼了?”
“隻是接連入夢,耗損了些精神。”微生舒向兩人颔首緻意,放低聲音,“殿下也知道,他身體底子弱,一向比不得常人康健。”
蕭凜愧疚道,“這本該是我的事情,卻連累他無辜受難。改日我該登門緻歉才是。”
……這似乎就不必了吧。
若說之前他的一些想法與推測還隻是霧裡看花,不甚明了;但在見過月瑩心的夢境之後,微生舒已十分明白魇妖為何會棄蕭凜而選澹台燼:和小質子比起來,這位山茶花殿下的前半生順遂得如同天命之子。雖然他因百姓而生的擔憂、因葉大小姐而生的焦灼俱是真實,全無作僞,可和澹台燼的過往擺在一起,簡直就像一顆剛摘下來的小白菜出現在了滿漢全席上——在令妖垂涎的美味面前,魇妖傻了才會選擇去薅一顆白菜。
于是他說:“魇妖所為,與殿下何幹?殿下不必挂懷。”
龐宜之也安慰小師侄,“對啊對啊。是魇妖的問題嘛,你就不要想太多了。”
他又轉向微生舒,“微生兄,我方才看山上結界已破,那魇妖——”
微生舒道:“放心,它已經不能再害人了。”
小冰燈還在一邊晃晃悠悠。隻是上面的禁制隔絕了聲音,也一并隔絕了妖氣。蕭凜與龐宜之沒有發現魇妖被關在了燈裡,便都誤以為微生舒已經将它打散,神情因而放松了些許。
“有勞微生公子。”蕭凜喚來一個衛士,吩咐他去趕車。又道:“後面還有一輛馬車,我讓小五先送你們回去。我這就率人上山,後續的事情,我來處理就好。”
微生舒沒有堅持留下,他謝過蕭凜的好意,走出不遠,又想起些什麼,停下腳步回身道:“舒還有一事,想請托殿下。”
“請講。”
微生舒說:“被困山上的百姓之中,有一位姓月的嬷嬷,早年照顧過澹台殿下。如今她已經瘋傻,若繼續留在冷宮,恐怕沒有多少歲月。殿下可否命人将她送到國師府?”
蕭凜并不遲疑,爽快應下:“此乃人之常情,何必言請。你放心就是。”
微生舒再道一句“多謝”,背着自家小質子往馬車那裡去了。
蕭凜目送他們上了車,又遙望着馬車駛離,正要轉身吩咐其他衛士上山救人,龐宜之卻湊了過來,一臉鬼鬼祟祟。
“哎,”他說,“你有沒有覺得——”
蕭凜不解道:“覺得什麼?”
龐宜之朝他擠眉弄眼,“就是那個啊!你不覺得微生兄和那位質子之間有點什麼事兒嗎?”
“……”蕭凜沉默了又沉默,終是無奈地加重語氣,“小師叔!”
龐宜之滿懷八卦被拒的惆怅:“唉,好啦好啦,知道你不喜歡背後說人是非——”
蕭凜笑着搖了搖頭。
罷了,小師叔一直是這樣潇灑不羁的性情,自己難道是第一天才知道嗎?
他不再多說什麼,自指派衛士去了。
在他身後,龐宜之長長而悄悄地一歎,伸手撓了撓從挎包裡伸出來的好奇貓貓頭,小聲嘀咕:“可是這樣,人生會失去多少樂趣啊?”
貓貓:“……喵?”
龐宜之:“算了,說了你也不懂。啊啊你别咬符紙!很貴的!”
“喵!”
***
半個時辰後,盛都。
馬車平穩駛進都城。收到消息的國師府早早開了後門,青色條石鋪成的道路整潔寬闊,孫總管打着燈籠在一旁迎候,将馬車引進府中。
微生舒擡手敲了敲車窗,“直接去西院。”
“哎,哎。”孫安連連應下,對駕車的蕭五說,“勞您走這邊。”
蕭五抖了抖缰繩,讓馬沿着所指的路前行。一隊提着燈的侍女迎面走來,正與馬車錯身而過。她們既不好奇,也不多話,行止有度地去遠了。國師府的夜晚依舊格外安靜。
終于,馬車停住。蕭五跳下車轅,打起車簾,道:“微生公子,到了。”
拉車的馬溫順地踏步,輕甩尾巴。車廂中的兩人先後下了車——山路确實不好走,坐馬車尤甚,澹台燼半路就被颠醒了。
微生舒對蕭五道一句“有勞”,又吩咐孫安帶蕭侍衛去休息。
蕭五隻說不敢,表示自己還要回去複命,不能多留。微生舒也不強求,讓孫安送他出去了。
整個過程中,澹台燼安靜站在一旁看他行事,似乎頗感興趣。
但當微生舒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轉頭看時,他又假作無事地仰頭去看院門兩旁懸着的八角燈籠去了。
微生舒微微一笑,并不揭破。院中侍女聽到外面的響動,已經點亮了屋中燈燭迎出來,俯身行禮,“公子,殿下。”
“嗯。把燈籠給我吧,你去煮一碗安神湯來。”
“是,公子。”
“走吧。”微生舒一手拿着燈籠,另一隻手很自然地捉住了澹台燼的手,拉着他往屋裡去。“待會兒喝一碗安神湯,然後好好睡一覺。”
“其實我覺得——”他并沒受什麼驚吓。
“乖,聽話。”
“……”澹台燼放棄争辯。
算了,不就是一碗藥嗎?比這難喝百倍的他都喝過。
而且,與被人關懷的感覺相比,藥的味道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所謂安神湯,聽着複雜,其實所用的藥材都是早已配置好的,隻需将藥包放進鍋裡煮一煮,并不費事。是以微生舒剛把澹台燼安放進被子裡,侍女就端着托盤回來了。
微生舒取過托盤上甜白釉的小碗,用小匙輕輕攪了攪裡面的藥湯,好讓它盡快變涼。
被搶了差事的侍女:……
她十分乖覺地拿着托盤退出門去。
瓷白的小匙攪動淺褐的藥汁,在碗裡泛起一圈圈波紋。直到覺得邊沿不再燙手,微生舒這才将碗往前一遞,“來,先把它喝了。”
澹台燼伸手接過。
他并不用勺子,直接拿碗一口喝完。
微苦的味道滞留在舌根,就像魇妖的幻境破碎後留下的影子,模糊而微澀。
“微生舒,”他盯着碗底留下的一小片水漬。“你——”
微生舒不明所以,洗耳恭聽:“我?”
“夢中的蕭凜說,與我有關系的人都恨我,因為我隻會給他們帶去災禍。”
澹台燼終于将視線從碗底挪開,看向坐在床邊的人。燭光透過紗幔,朦朦胧胧、影影綽綽,他的眼神竟在這隐約明暗之間顯出了幾分懵懂的清澈。
他問:“那麼你呢?你會恨我嗎?”
微生舒歎了口氣,擡手過來。
澹台燼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在愣神中沒有躲開——然後他就感覺眉心被彈了一下。
微生舒收回手,微笑着關懷:“現在有沒有清醒一點?”
澹台燼:不,他沒有不清醒。他就隻是想問問……隻是問問而已。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微生舒取走他手裡的藥碗,放在身側小幾上,“今晚的夢境,你想記得就記得,想忘記就忘記,沒什麼大不了的。夢就隻是夢。”
說罷,微生舒将手在袖袋裡一掏,握着什麼東西遞給他,“伸手。”
昏昧的光線下,此情此景與魇妖的幻境發生了詭異的重合:夢裡的微生舒就是這樣在他手裡放了一柄匕首,溫柔地勸他自戕——
澹台燼再次伸出手。
沒有金鐵的冰冷。落進他掌心的似乎是一顆圓滾滾的小丸。
他低頭看去:是一顆被紙包着的糖球。
微生舒笑着斂衣起身,問,“那麼,明天想吃什麼?”
“……雞湯面。”
“好,我讓廚房準備。”微生舒取下燈罩,将燭火吹熄。
月光缥缈。他就站在月光的影子裡,溫聲道:“我不會恨你,你也不會給别人帶去災禍。早點睡。”
門扇“咔哒”一聲合攏。
澹台燼倚着床頭坐着,慢慢剝掉糖紙,将糖球放進嘴裡。
淡淡的甜味沖淡了安神湯留下的微苦,也沖淡了幻境留下的晦澀。
直到這一刻,他終于離開了那盛開着魇之花的密林。
***
月光慢慢地變短,又慢慢地變長。
不知過了多久,被他随手放在窗邊的小冰燈閃了閃。
“真稀奇——”顯然,魇妖球球經過不懈努力,終于為自己找回了說話的權利,“原來像你這樣沒有情絲的怪物,也會在乎别人的愛憎嗎?”
澹台燼淩空把它抓了過來,看着燈芯中的黑球,“沒有什麼?”
“情絲。”如果黑球有臉,此刻它一定在譏笑,“你天生沒有情絲,所以感受不到七情。不會高興、不會難過,亦不會感到畏懼。”
它連番诘問:“你不會以為你真的能成為一個人吧?那些話,你到底是在騙他還是在騙你自己?——你敢讓他看到真正的你嗎?”
澹台燼握緊了手指。
冰燈的外殼在他手中嘎吱作響,終于如魇妖所願,裂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一縷黑霧順着縫隙溜出來,試探着勾上那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隻要讓它觸碰到,它就能——
“啊——!”
魇妖慘叫起來。
澹台燼被這凄厲的叫聲喚醒,低頭一看,魇妖的形體慢慢消融下去,而一股陌生的力量竟于同一時刻——湧入了他的身體?
腦海中的聲音悄然出現:“何不嘗嘗這妖怪的味道?”
“什麼?”
“你的血可以克制世間妖魔,你的身體可以承載他們的妖力。”那聲音說,“隻要它們不能殺了你,它們的力量就能為你所用!”
一如它所言,在逐漸微弱的慘叫聲中,澹台燼擡起另一隻手,隻見掌心憑空而生出黑金色的火焰,四圍一瞬無風起浪,尚不能收斂自如的妖氣将床榻側面的紗幔猛然吹起!
“感受到了吧?這力量可是你自身的渴望,豈不比七情六欲有意思的多?”
聲音桀桀而笑:“振長策而禦宇内,執敲撲而鞭笞天下,這就是力量的滋味。我向你保證,一旦嘗過,你就不會想再失去——”
……力量。
澹台燼看着周圍萦繞的妖氣。
沒錯。這确實是他想要的東西。
世人欺他、辱他,皆因他們想要如此,皆因他們有能力如此。那麼如果掌握力量的人換做是他……
風聲伴随着他的心跳聲在耳邊鼓噪,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實力在節節攀升,就在即将到達頂峰之時——有什麼聲音清清泠泠地飄了進來。
是熟悉的聲音。
“不要停下,”腦海中的另一個意識說,“就是現在,吸收它、吞噬它,你将獲得你夢寐以求的強大力量!”
然而澹台燼沒有聽它講話。
是琴聲。
他常常會在夜間聽到這樣的琴聲。他知道,那是微生舒在高台上撫琴。
幾乎是在“微生舒”這個名字跳出來的同時,他突然從汲取妖力的快丨感中驚醒。
冰燈裡,魇妖身上的光已經十分暗淡,妖氣也稀薄得近乎沒有。若不是他及時撤手,連這最後一點都不會剩下——他會徹底将魇妖吞噬掉。
方才一直在慫恿他的那個意識哼了一聲,偃旗息鼓,消失不見。澹台燼提起燈籠,驟然縮水的魇妖小球發出公雞打鳴般的慘叫:“饒命啊!不要吃我!救命!我錯——”
“閉嘴。”
魇妖立刻閉上了嘴,縮在燈芯裡瑟瑟發抖。
澹台燼沒興趣再理會它,揮手将小冰燈平穩地送回了窗台上。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原本屬于魇妖的力量在他的經脈中搏動,黑金熾焰動念間灼灼燃起。
但他沒有發現身後一閃而逝的火焰明輪,更未看到有玄奧的深紅紋路于自己眉心隐現——
“铛!”
高台上,一根琴弦突兀斷裂。
微生舒盯着被弦割破的手指,任憑鮮紅的血一滴滴落下。
“為何逆命而為?”一團虛影在他身側出現。虛影柔和朦胧,但仍能看出是一個身着鶴氅的年輕道人。如果牧越瑤在此處,定會認出其正是苦海真正的祭司謝星籬。
微生舒取出巾帕,将琴身上的血拭去。
“竟連你也驚動了嗎?”
“魔胎的命運因果,關乎此三界四洲。你貿然插手,我焉能不知。”
微生舒一歎。“果然,他接觸到妖魔的力量乃命定之數,不可更改。”
否則,他所設下的禁制豈會那麼容易被破壞。
謝星籬說:“既如此,何必做此螳臂當車之舉。”
“……我的确難以與規則抗衡。卻未嘗不可聚沙成塔,以圖将來。”
“小技無用,天命難違。你若逆天而行,命運終會反噬。”
微生舒不答。
謝星籬看向他。紫色的眼眸仿佛垂憫蒼生,又确實淡漠無形。
“微生舒,”他說,“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是對的。”
說罷,虛影散去。眼前的長夜萬古寂寂,高台之上,依舊隻一人一琴而已。
微生舒收起染血的巾帕,撫着斷了的琴弦。
命運不可違逆。所有人都這樣對他說,他亦曾如此深信不疑。
從他的小妹,到他的兄弟,乃至他的主君:他目睹過太多人奔赴那既定的命運。
可況後海月不是自己選擇夭亡,一如澹台燼并非自己選擇要走這條由痛苦鑄成的路。
而他,也不想再被天命安排,做一個照見因果的傀儡。
就算前方是絕地,是他的劫數,他也甘願入此局。
是生是死,這一次,他自己來選。
***
“那些箱子是做什麼的?”
葉府中,黎蘇蘇停住腳,看向庭院中堆着的大小箱籠。
春桃回答道:“是老爺吩咐的,說是給國師府的謝禮。”
“哦。”黎蘇蘇點點頭。
距離半枕山之事已經過去幾天了,葉冰裳自回來後就有些風寒的征兆,連帶她也一起被按住喝了幾天姜湯。
不過這件事的好處也顯而易見:傳說中鐵面無私法不容情的葉二弟從邊關回到家中時,正好是她被抓走的那日。葉二弟見向來張揚跋扈的姐姐此番竟有救人的覺悟,又在山上遭了罪,沒再忍心苛責,算是前事揭過。春桃為此大松一口氣,直呼謝天謝地。黎蘇蘇雖不至如此,但也覺得少背幾口鍋是件不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