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蘇蘇驚道:“赤炎蜂?!”
九公主問:“什麼蜂?”
黎蘇蘇心道,就是咬你一口所有人都能等着吃席的蜂!
然而她沒時間解釋,隻得用力将這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往堂外一推,“是能要你命的妖物,還不快跑!”
就是這幾句話的功夫,前方賓客裡已經有人哀嚎着倒下,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起來。黎蘇蘇瞥了一眼,隻從服色認出好像是哪個驸馬都尉,然而看這表現,赤炎蜂入腦,人已經鐵定沒救了。
他周圍的一圈人親眼見證了毒蜂從耳朵鑽進人腦袋的詭異畫面,短暫愣神後,尖叫着你推我擠地往外跑,黎蘇蘇被推搡得踉跄幾下,連忙往側面一躲,避開洶湧的人流,順手摸了摸身上:除卻幾張空白的符紙——來自龐宜之不知情的友善捐助——她渾身上下連個牙簽兒都沒有。
頭上倒是有幾支簪子,但簪頭圓鈍,她也沒法拿去戳妖蜂啊。
黎蘇蘇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心滲出的冷汗,隻能選擇暫避鋒芒。她順手拖了旁邊吓傻了的侍女一起往外跑,就算救不了所有人——姑且能救一個算一個!
待沖出正堂,黎蘇蘇松開那終于恢複了神志的侍女,催她快往前跑,自己則轉頭左右張望。
葉嘯已不知被混亂的人流裹挾到了哪裡去,葉澤宇卻還在,隻見他縮在堂外回廊一角,在飛速逼近的赤炎蜂面前,試圖用花架掩護自己——
等等。花架?
“那上面全是窟窿能擋什麼?!你待着不動是找死嗎!”
黎蘇蘇簡直要被這天才般的應對氣笑了,然而此時伸手鞭長莫及,隻得飛起一腳踹在葉澤宇腰上,于千鈞一發之際蜂口奪人,把便宜大哥踹出正堂。
葉澤宇一聲慘号,打着滾翻出欄杆,在一地紅綢上跌了個狗吃屎。
好在這一下似乎把他摔清醒了。他顧不上呼疼,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往外竄,邊竄邊回頭招呼黎蘇蘇:“你也快跑啊!”
黎蘇蘇又拽出一個被紅布絆住腳的小厮,“你先去找爹!我馬上來!”
葉澤宇還想說什麼,可小妹已經頭也不回地逆人流而上,一頭往正堂内紮了進去,轉瞬就淹沒在一片狼藉的廳堂和人群裡。
遠遠地,“噗噗”幾聲悶響,最早被赤炎蜂鑽入耳中的屍體顫動着炸裂開來。吸食腦髓後破體而出的妖蜂比先前整整大了一圈,身上還沾着或紅或白的黏膩液體。它們抖抖翅膀,兇狠地朝着活人飛去。葉澤宇手腳發軟,不敢再看,抱頭沖出大門,左右尋找父親未果,咬牙解了門外一匹馬,勉強将自己挂上去,“快走,快走!”
馬兒一聲嘶鳴,仿佛也感受到了逼近的危險,沿長街揚蹄疾奔而去。
***
黎蘇蘇終于找到了一把刀。
佩刀的侍衛已經死成了一灘爛肉,身上倒還挂着武甯王府的腰牌。黎蘇蘇小心将刀抽出來握在手裡——不太順手,她更習慣用劍。但此時沒有更好的選擇。
聚集的蜂群已經不見了,不知追着人群去了哪裡。零星幾個落單的被她用刀斬殺,就這樣一路有驚無險地摸到了花廳。
然而還是沒有小魔神的影子。
黎蘇蘇緊了緊手中的刀。
這也是她跑到一半又折返的原因:小魔神那麼脆的凡人身體,估計被妖蜂挨一下就要死過去,她實在擔心——與他的生死比起來,自己的個人安危可以暫退一射之地。
且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有另一重隐憂:如此陰毒的妖物總不會憑空無故出現,這件事到底和小魔神有沒有關系?
可如果是他驅使妖物來襲……且不說他如今有沒有那個本事,就隻說蕭凜和他關系還算不錯,他總沒理由在對方婚宴上用妖蜂殺人……吧?
不對不對。黎蘇蘇甩甩頭:是她傻了,魔神殺人哪裡有什麼理由?多思無益,還是先把人找到再說——
“哎呦!”一個冷不防,她結結實實與假山後繞出來的人撞了個正着。定睛一看,竟然是九公主。
黎蘇蘇仿佛能聽到自己腦門上青筋爆開的聲音。
“剛剛不是讓你跑了嗎!”
九公主委屈道:“我是被人擠到這個地方的嘛!而且方才外面都是那種毒蜂,我不敢出去——”
黎蘇蘇整個無語住。
然而雖然原身與這位公主之間頗有些恩怨,她卻還是做不到見死不救,隻好無可奈何地用空着的那隻手拉住她,“跟着我走,别出聲,知道嗎?”
“嗯嗯。”
九公主很聽話地點頭,可沒走兩步,她就又悄聲問:“你是在找什麼人嗎?我可以幫你找啊。”
黎蘇蘇本不想與她說,但考慮到事情緊急,蜂群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此時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于是猶豫片刻後,壓低聲音說:“那……你看見過景國質子嗎?”
九公主竟真的點了頭,道:“看見了,他和國師一道走了。我還朝他們揮手來着,可也不知道是我離得太遠還是他們眼神兒不好,竟沒一個人理會我,害我獨自被困在這兒……”
黎蘇蘇自動忽視了後面的一連串抱怨,思及前幾次接觸下來國師的靠譜形象,心中略略安定。
她又問,“那蕭——六殿下呢?我大姐呢?”
九公主搖搖頭。
黎蘇蘇皺眉望向後院的方向。
不親眼見到小魔神,她終究不能徹底放心;可葉冰裳也不知道有沒有和蕭凜在一起,如果沒有,她現在的處境一定很危險;還有便宜老爹和大哥到底跑出去了沒有?妖蜂會不會在盛都肆虐?如果她沒記錯,葉二弟可是陪着葉祖母去西山禮佛了——
黎蘇蘇心中幾番天人交戰,但很快她就不必如此糾結了,因為赤炎蜂“貼心”地幫她解決了這個舉棋不定的難題:随着一陣不詳的嗡嗡聲,如烏雲一般的蜂群越過亭台垣牆,氣勢洶洶地飛了回來!
“跑!”
然而蜂群已經發現了她們,黑壓壓地向她們卷了過來。
一隻兩隻她還能用刀應付,可眼前這一群,就算給她十條胳膊十把刀,也砍不完啊!
黎蘇蘇來不及多想,許是緊急情況激發了人的潛力,她飛速從袖口抽了一張符紙,另一隻手在刀刃上一抹,鮮血瞬間湧出。借着流淌的血液,黎蘇蘇在符紙上一氣呵成,終于在蜂群即将撲過來的刹那,她丢出了手中的符箓:“重靈開光,紫意玄雷,破!”
符箓飄忽消散,在耀目華光中,半空一聲雷鳴巨響,紫色電龍在蜂群間遊走,伴随着陣陣焦糊味,妖蜂噼裡啪啦往下掉。
顧不得一旁九公主詫異的目光,黎蘇蘇抓起她就跑,可不多時,嗡嗡聲再起,已經被雷劈得七零八落的妖蜂重整陣營,竟然又尾随着追了上來。
九公主邊跑邊喘氣:“我剛才——怎麼沒——被追——你和這蜂子到底——有什麼仇——它們怎麼——好像是——在追你?!”
黎蘇蘇一愣神,松開了她的手,喘着粗氣往後張望:身後蜂群已不足五十步。
而且,九公主說得不錯,它們好像确實是盯着自己——
恰在此時,後院方向亮起一道明光,像是逍遙宗的法術,莫非是龐宜之?
“我走這邊!”黎蘇蘇立刻将“蜂群為什麼追自己”暫抛腦後,急促道,“你先藏起來,等蜂群過去,你想辦法去後院!我剛剛看到有法術的光了,龐博士應該在那兒——如果我大姐也在,拜托你告訴她,讓她給家裡報個平安!”
說罷她将九公主往路旁樹叢中一搡,自己提着裙子飛快沖進旁邊的一條小路。
穿着一身妃色襖裙的少女已經跑遠了。在方才的一瞬,那雙年輕而天真的眼眸明亮得仿佛在灼燒。
九公主——牧越瑤往樹叢旁的山石縫隙裡靠了靠,面不改色地看着蜂群從眼前飛過。
方才有一點她說了謊:她并非沒被赤炎蜂追逐。是她斂去九公主的氣息後,赤炎蜂才對她視而不見的。
如今,看蜂群這锲而不舍的樣子,足以證明她猜得不錯:赤炎蜂果然是在追這位葉二小姐。隻是原因為何,她不得而知……或許幕後之人與九公主和葉夕霧都有仇?
牧越瑤走出樹叢。
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路上空無一人。
她吸了一口這熟悉的味道,拍拍裙子上的灰塵。她當然不會去找什麼龐博士或蕭凜,至于葉家大小姐——
“她有護心鱗,且死不了呢。”牧越瑤伸手在随身的儲物袋裡掏來掏去,自言自語:“……我看還是先操心你比較要緊。”
話剛說完,她掏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随着她往外拖拽的動作,一個人神奇地從小小的袋子裡被扯了出來:儲物袋連接着她的夢境,她從夢境中取出了正在安睡的、真正的九公主。
一身廣袖流仙裙的小公主面色紅潤,呼吸平穩,唇邊挂着一絲恬然的微笑,顯然在做一個好夢。牧越瑤随手拿了塊石頭在她腦後一磕,然後将她丢在了假山下。這一磕的力道極精準,沒破皮,隻起了一個包,半天不到就能消下去。但已足夠解釋九公主莫名的“失憶”。
而牧越瑤終于可以變回自己本來的形貌,她擡手消除掉自己在此處留下的痕迹,擡腳往黎蘇蘇跑走的方向追去。
***
與此同時,後院。
“沒事了,别害怕。我先幫你把傷口包紮一下。”還穿着婚服的女子轉頭吩咐身後的侍女,“嘉卉,你去取一些金瘡藥來。”
“哎,奴婢這就去。”
葉冰裳安撫好磕破了手肘的侍郎府上的姑娘,直起身來望了望。
并不算小的後院裡已有許多人,或呆坐一處,或焦灼踱步,面上俱是蒼白而驚惶的神情。
她擡手抿了抿垂落的發絲,手指與面頰一般冰涼。
那位逍遙宗出身的太常博士遠遠站在院落外側,手上拿着一柄陣旗,皺眉對着手裡的書冊思索。她遲疑再三,終于走過去,行禮道:“龐博士。”
龐宜之回過頭,頗有些手忙腳亂地還了一禮,“啊,葉大小姐。”
葉冰裳沒在意他的稱呼。
她問:“龐博士方才從外面來,可見過我父親、兄長和二妹?”
龐宜之搔搔頭。
“我是從靜室那邊過來的,沒遇到葉大将軍。不過你也别太擔心,蕭凜已經帶人去找了,令尊他們吉人自有天相——”
葉冰裳并未糾纏。她點點頭,輕聲道:“借您吉言。”
而後她便回到了院中,隻是在邁進月洞門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擡手撫了撫心口。
取藥回來的嘉卉心疼道:“小姐,您不舒服嗎?六殿下不在……要不奴婢扶您去歇一會兒?”
蕭凜不會在的。他愛自己,卻終不肯把自己放在他的萬民之前。
但是——沒有關系。
葉冰裳微笑着說:“沒事。”
胸腔下的搏動有節奏地叩擊她的手指:她隻是想确認一下,自己的心真的在跳動罷了。
“把藥給我吧。你去讓小廚房煮些姜湯,多放點安神的藥材。”
她已經扮演過了關心親人的好女兒、好姐妹,現在,她理應去做一個王府側妃該做的事了。
院外,龐宜之收回目光,轉身回去繼續盯着結界。
蜂群并沒有過來,但他不敢掉以輕心。
“也不知道蕭凜帶着人做什麼去了……”他在百無聊賴中暗自嘀咕,“還有微生兄不會被困在靜室了吧?嗯,應該不會。但怎麼不見他的人影?”
沒有人來解答龐宜之的疑惑。因為沒有人知道微生舒此時究竟在哪兒——除了他自己。
時間回到半個時辰前,靜室。
龐宜之将一個包袱放在兩人中間的矮桌上,“喏,你之前說的,和星象命運有關的典籍,我托我的一個師伯捎過來了,你看看有沒有合用的。”他說着解開包袱,露出裡面的幾劄玉簡,“内容都刻印在玉簡上了。我有個師叔就是專門研究這個的,我敢說,這裡沒有的,其他地方也不會有。”
“多謝。”
“嗐,也不費什麼事,反正師伯他要來送這個——”龐宜之嘻嘻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個形狀奇怪的小盒子,小心将蓋子打開,“看,我們掌門送給六殿下的新婚禮物。”
微生舒的目光在那泛着微光的鱗片上停駐刹那。
“護心鱗。”
“有眼光!”龐宜之豎了個大拇指,又說,“這是蛟龍一族心口的鱗片,堅固異常,帶在身上可抵禦邪祟不侵。這曆來是我們逍遙宗的秘寶——也不知道這老頭這次怎麼這麼大方。”
微生舒假裝沒聽見他把宗門長輩叫做老頭。
兩人又閑話幾句,而後龐宜之先行一步,去給小師侄送禮。
他走之後,窗框邊一個細細的聲音說:“護心鱗?聽起來很厲害……”
“你用不上,别想了。”
小蝴蝶“嘁”了一聲。
微生舒将茶水注入杯中,“你之前說蕭涼怎麼了?”
牧越瑤回過神,“哦,對,蕭涼——太可惡了我好煩他!你來得早不知道,他差點當街把人打死,就是因為那家的小孩兒不小心把竹球滾到了他面前——連碰都沒碰着他!更可氣的是所有人看到了都裝沒看到!他一向都這麼嚣張嗎?我非得把他套上麻袋揍一頓不可!”
微生舒想起正堂相見時武甯王面上的黑氣,道:“或許不必你動手。因為不止你一個人這樣想。”
他放下杯子,“陣法布好了嗎?”
牧越瑤點點蝴蝶腦袋,“好了。但是你布置草木化生陣做什麼?以草木為禦,遏兇祟妖邪——難道今天要出事?”
微生舒沒說什麼,而遠處忽然傳來吵鬧聲,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
牧越瑤聽聽那聲音,再看看似乎早有預料的微生舒,心中疑惑不已,幹脆抖抖翅膀,“我去看看。”
她這一去就是許久。吵鬧聲變得更大了,裡面還夾雜了人的慘呼奔跑聲。
無人可見整座王府的草木上都泛起一點淡綠的熒光,正在逃命的衆人自然也不知道,其實已經有人為他們設下了一道屏障——被陣法喚醒的草木之靈會保護他們不受妖魔所侵。當然,惡業纏身者除外。
微生舒喝完最後一口茶,起身出門。
一路上處處狼藉遍地,一個侍從模樣的少年被飛到眼前的妖蜂吓得摔倒,面無人色地抱頭蜷縮,微生舒順手将他扶起,安慰道:“你不是它要找的人。隻要不去碰它,它不會傷你。”
小侍從将信将疑,但那蜂繞着他轉了一圈,竟真的朝另一個方向飛走了。
“去後院吧。”微生舒也看到了後院亮起的法術的光,“你沒做過惡事,就不必害怕。”
小侍從還沉浸在驚恐的餘韻中,一時說不出話,忽地跪倒磕了個頭,這才踉踉跄跄地站起來朝後院跑了。
微生舒繼續往前走。他出了王府大門,腳步一拐,走進了王府西鄰的一處空置宅邸。
宅邸久無人居,荒草叢生,幹枯的藤蘿薜荔攀附牆垣而上。庭院正中的池塘早已幹涸,假山的裂縫中長着萎黃的蓬蒿。
枝幹盤虬的枯樹靜靜立在池塘一側,一個碩大無比的蜂巢掩映在灰黑色的枝桠之間。
“嗡——”
又一批赤炎蜂從巢中數不清的孔洞裡鑽了出來。它們一離巢就互相吞噬,最終聚合成一隻足有野貓那麼大的妖蜂。
微生舒踩着已經破舊的石闆路走了過來。
他看向枯樹,卻沒在意那個蜂巢,更無視了那隻巨蜂。他在瞧樹幹上釘着的一張紙。
紙是熟悉的紙,字也是熟悉的字。那上面的十幾個人名,已經有一多半打上了墨迹淋漓的紅叉,簡直就像是閻羅殿不慎流落出來的一張死亡名單。
耳邊嗡嗡聲再起,微生舒擡手揭下樹幹上的紙,轉身迎上那堪稱巨大的妖蜂。
然而他還未如何動作,巨蜂就在他面前緊急刹車,因為停得太急,還在空中倒翻了幾個跟頭。
微生舒伸手将它捏住,毫不客氣地在那毛茸茸的小肚子上搓了一把。
“先是烏鴉,再是毒蜂,你怎麼什麼都想揉一把。”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既然這麼喜歡這些小東西,為何不自己養幾隻?”
微生舒說:“我已經養了一個你,哪裡還有餘暇去養别的?”
說着,他回過身去,看着一身玄衣的青年從挂滿蛛網的廊柱後走出來,面上既無驚詫,也無意外——就好像,在這樣一處荒涼破敗的庭院中,在這樣一種離奇詭異的情形下相見,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
澹台燼停下腳步,微微眯起眼睛。
他沒想過在這個時候暴露自己的能力,但事已如此,他亦不會後悔。
隻是微生舒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
有什麼事情偏離了他的預想,他好似再次回到了幼時那段看不懂人的情緒的時候。
他能理解微生舒懷疑、提防、警惕,甚至理解對方失望、厭惡、痛恨——但這些都沒有。
而他完全不能理解對方如此從容自若、雲淡風輕。
忽然,有幾幅畫面突兀地躍進他的腦海:
宮宴那夜,微生舒問起謝叙時的神情;半枕山上,他扼斷幻象脖頸的手;以及方才在正堂,他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他曾以為微生舒什麼都不知道。但實際上,慣于僞裝如他,原來也會被皮相所騙啊。
澹台燼微勾唇角,無辜又無害的表象隐去,黑黢黢的眼瞳森冷沉郁。
他慢慢地說:“你都知道。”
微生舒明白這個“都”指的是什麼。
“我知道。”他點頭,“即使當時不知,過後也總能推測出一二。”
“既然如此,”澹台燼盯着他,“既然你什麼都知道,你為什麼不阻止?你為什麼不像其他人那樣,畏懼疏離——抑或厭惡憎恨?”
細長的筆在指間旋轉,那一身黑衣顯得他冷浸浸的,内襯的紅都格外蒼冷詭谲。
他繼續說:“你怎麼還敢——孤身一人來尋我?”
微生舒将手裡的紙疊好收進袖中,放開了被捏住的赤炎蜂,依然很從容地問:“所以,你會想殺我嗎?”
澹台燼沒說想還是不想,但赤炎蜂已搶先表示它真的很想。
然而它剛“嗡”地一聲飛起,就被遠遠投來的一個眼神定在原地,半晌,它委委屈屈地歪斜着往上飛,試圖把自己擠回蜂巢裡去。
然後因為體型過大,卡在半路。
澹台燼抿了抿唇,隻覺得它蠢透了。
他本意是想讓它飛到别的地方去,但後者完全理解錯了他的意思。如今這場面,倒像是他特意在保護微生舒一樣——雖然事實也确實如此,但他不想這樣表現出來。
這其中微妙的情緒,他分辨不出,也闡述不明,因此他不去想它。
他垂下視線,凝視沾染着朱砂的筆尖。朱砂的紅染上羊毫的白,像潑灑在雪地裡的血。
他輕輕搖頭,“……不,你不知道。”
微生舒又說一句:“我知道。”
他說:“我知道當初你與葉二小姐為何同時身中情毒,也知道那位月嬷嬷為何突然瘋傻。”
——我知道你生性涼薄,知道那孱弱表象之下如何□□帶刺。
他說:“我知道武甯王與兵部侍郎之子如何被火燒傷,也知道吳總管如何不明緣由地暴斃。”
——我知道你敏感多疑,知道那無辜僞裝之下怎樣陰郁暴虐。
然而。
然而縱使如此,他仍然覺得,孤零零站在那兒的小質子,單薄又可憐。
他不相信人性純善,卻也不相信人性純惡。沒有人生來是聖人,也沒有人生來是魔胎。
在他看來,人更像一面鏡子,在懵懂之時,本能映照自己所見的世界。隻是澹台燼生來便有力量,于是人們畏懼;可這力量又不足以保護他,于是人們厭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