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舒将手裡的碗放到一旁充當桌子的矮木樁上。
他亦在内心叩問自己:是啊,他想要什麼?
說來可笑,在過去的許多年裡——在來到盛國之前——他所見多是極往知來,所行多謂承天之命,到頭來卻連“自己”都沒有看清:他幾乎從未有過想要的東西。
誠然,他視為兄長與主君的李宴芝自戕而亡的時候,他最小的妹妹尚在垂髫之齡便一病夭折的時候,他的心中并非毫無波瀾。可是那與其說“想要”,不如說“遺憾”,是人與冷肅天命、往複因果之間永遠無法和解的難平之意。
但此時此景不同,眼前之人不同。
他許下了諾言。他想要做的卻不僅僅是諾言。
他已不滿足于禮貌客氣的關心,進退得宜的陪伴。一種溫暖中夾雜着絲縷痛苦的情感充盈在他心中,讓他在天涯之遠心生牽念,咫尺之近踟蹰難安:想要靠近,卻又唯恐輕率的靠近太過冒昧;想要保護,卻又生怕不當的保護反成掣肘。
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亦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種怎樣的情感。他沒預想過這種局面,可既然它已經産生,他也并不畏懼,更不會羞于啟齒。
就像父親曾經告訴過他的那樣:就算有求而不得的酸楚、與戀慕伴生的嫉妒,愛本身仍是一件美好的事,不是嗎?
所以在短短一瞬的斟酌思量後,他平靜且從容地說:“我想要你。”
正一錯不錯地看着他的人明顯愣了一下,眼中慢慢浮起茫然。
……
澹台燼确實有理由感到茫然。
他本以為他明白這話的含義。在冷宮時,他見過不少,聽過更多。還有蕭涼,相較于嘴上說說,他更樂意付諸行動——隻是他不得在盛王眼皮底下常進内宮,兼之忌憚蕭凜,因而不太敢在明面上動手。
然而此刻,同樣的話被微生舒說出來,給他的感覺竟完全不同。他沒有讀到粘稠赤丨裸丨的丨欲丨望,隻感到奇怪的、帶着些哀傷的鄭重。
他忽然覺得他完全不明白了。
“……為什麼?”他隻能這樣問。
這問題沒頭沒尾,難得微生舒立刻心領神會,并更覺眼前之人可愛。
他有心伸手去抱一下,又怕不小心碰到那些零零碎碎的傷痕淤青。更兼失血過多後白得近乎透明的膚色讓裹在被子裡的青年看上去像骨瓷那樣纖透而脆弱。
猶豫片刻,他放棄了擁抱,轉而緩緩傾身。
澹台燼怔愣着沒有躲開。
清淡的草木香靠近過來。
一個吻輕柔地落在他的左眼處。
為什麼——
那隻眼睛明明已經不能視物,明明痛得鑽心蝕骨。
可在這個吻落下的一瞬,他竟感到了陌生的溫暖與光彩:像春水方漲、春草蔓生,數不清的蛱蝶在陽光下翩飛。
澹台燼将手按上心口。
空落落的部分突然被什麼盈滿,帶給他一絲奇怪的搏動,全然不能用他過去的經驗來解釋。
微生舒退開一些,說:
“因為你曾囑我早歸,因為你曾憂我着涼。因為你不懂生之喜與死之悲,卻會勸慰我節哀——因為你雖然沒有一顆人的心,卻始終在笨拙地學着成為一個人。”
他不再信輪回有定。他隻知道,就算冥冥之中真的有什麼天行有常,他也再不會遇見另一個這般執着而執拗的靈魂——縱然深陷命運的窠臼,卻仍用自己的存在告訴所謂天命:不,他不承認,亦不尊奉。
澹台燼覆住了左邊的臉。
他并不知道微生舒的未竟之言,更無從知曉玄奇因果、造化三生。隻是受傷的眼睛突然不講道理地抽痛起來,更不講道理的是,他明明已經習慣了各種傷害,習慣了忍受疼痛,此刻卻忽然覺得忍不下去。
“……我疼。”
半晌,他終于放棄掩飾,低聲地、直白地說:“微生舒……我疼。”
隻有親近地接觸過澹台燼的人才會知道,他如今這一句主動示弱有多麼難得。
就像天生地養的一隻野貓,即使全身是傷,又被雨淋得亂七八糟,也一樣會對敢于靠近的人亮出爪子。
但是現在,微生舒想,或許自己已經可以真正地走近這隻貓貓。
于是他握住那有些微涼的手腕往旁邊拉開,其間沒有遇到什麼抵抗。
“是這裡嗎?”他問。
澹台燼點了點頭。被劇毒侵染成灰藍的眼瞳失神而空洞,在此情此景下卻又有些神秘的詭異。
微生舒斟酌片刻,兩指點住旁邊的穴位,輕輕送了一縷靈氣過去。
他于醫道并不精通:微生氏是占蔔世家,而非杏林世家。
但他體内精純的木系靈氣本就有生生不息、轉枯為榮之效,兩相抵消下暫且克制住了那股詭異的腐蝕破敗之力。雖然沒有辦法完全将之祛除,至少能緩解一些疼痛。
事實上,這縷靈氣的效果遠比他以為的要好得多。
澹台燼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左眼周圍隻殘留下一點清涼的感覺,再沒有那種如同利刃剜肉一般的痛感:它消失得如此之快,竟讓他有一瞬恍惚。
不過也僅隻一瞬而已。他很快就回過了神。
“還疼嗎?”微生舒仔細觀察他的神情,又在儲物袋中翻找起來。“我記得早前煉了些清元丹,這次回山時問過師父,和你的體質并無沖突——”
說罷,他果真從袋子裡翻出一個小小的青瓷圓肚瓶。
澹台燼看着那小瓶。青瓷在火光下閃着暖玉一樣的釉色。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笑一下——并且也真的順從本心這樣做了。
“已經不疼了。”他說。
微生舒也笑了,卻沒把瓷瓶收回去,反而伸手理了理他的頭發:經過混戰、受傷、落水的連番摧殘,原本隻是顔色有些淺淡、但整體還算順滑的長發已經有了毛毛糙糙的傾向。
“那就先把粥喝了,我給你梳一下頭發。”
因在旁邊放着晾了一會兒,粥的溫度正好入口。找出來的丹藥也沒有浪費,被細細碾碎灑進了進去,白粥便多了些沙糖一般的清淡甜味。
澹台燼端着碗認真喝粥,微生舒斜坐在他身後,下手拆了束發的發帶,拿着梳子慢慢理順掌心的一捧長發。
周圍一時間安靜下來——是那種會讓人覺得心中甯定的安靜。
頭發梳了沒到一半,澹台燼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空碗。
不知是喝完粥之後全身暖意融融,還是梳齒劃過發間的感覺太過令人舒适,他忽然覺得困意上湧。
微生舒看着他的頭往下一點,複又強撐着清醒,不由停下手中的動作,“困了?”
澹台燼支起眼皮,道:“……還好。”
但困勁兒這東西并不由他說了算,何況自行船之日起,他就沒怎麼睡過完整的一覺。是以他剛說完這句,就不由自主地順着靠枕往下一滑。
微生舒看出他的疲倦,幹脆順着這下滑的勢頭将他塞進了被子裡。
“睡吧。”他順手在被子上拍了拍,“我陪着你。”
澹台燼本來還想坐起來,被拍拍之後也老實了。他半睜着眼睛,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卻伸出一隻手,準确無誤地攥住了垂落在身邊的衣袖。
這之後,他終于放棄抵抗洶湧而來的困意,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蓋在身上的被子蓬蓬松松,他本身又極瘦,愈發顯得整個人陷在了暄軟的棉花裡面。
其實若仔細看去,他的骨相并不柔和,反而頗為淩厲;隻是眉眼輪廓精緻,便于鋒銳之上平添幾分氣勢迫人的昳麗——應該是随了生母柔妃的好相貌。隻是在多數情況下,被他陰郁冷沉的氣質所懾,少有人留意這些;更不會有人知道,他睡着的模樣堪稱安靜又乖巧。
隻是他此刻正微微皺眉,似乎在睡夢中也并不安穩。
微生舒給他掖了掖被子,安撫性地輕拍幾下。一邊的衣袖還被攥着,他也沒想要抽回來。
受過傷害、習慣于獨自舔舐傷口的動物不會輕易交付信任,這個道理,放在人身上也一樣。
他能理解澹台燼心中的不安,并不覺得這是什麼大問題。
順其自然就好。他一向善于等待。
溫暖的火光輕輕搖曳,他用空閑的那隻手小心将散在枕上的長發捋順。顔色仍有些淡的發尾纏繞在他指間,正是千結絲網,紅線勾纏。
***
一如微生舒所想,澹台燼的确睡得并不安穩。
但這不全是由于他自己心中不安,更是有“人”迫切地希望他能感到不安——在夢境深處、意識的迷離惝恍之間,他再次來到了那片熟悉的黑霧之中。
“真可憐啊。”那永遠在燃燒着的蒼白雙瞳冷冷地說。
澹台燼不接話。隻負手站在原地,遠遠地看着它。
黑霧湧動起來,詭異莫測的聲音嗡嗡震響:
“你以為你可以相信他,你以為他是不一樣的。但你知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澹台燼知道它說的是微生舒。
然而有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先一步掠過他的腦海:奇怪。之前它有這樣頻繁地出現過嗎?
這雙向來隻會在自己瀕死之際出現的眼睛,好像是在他遇見微生舒之後,便入夢得更加頻繁了……
他擡眼望去,這次看得更加清晰。
那雙眼睛的主人帶着一張黑色的面具,幾乎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不規則的紋路如鱗甲般起伏,裂隙中湧動着從地心噴湧而出的岩漿,一呼一吸地吞吐鬼魅而熾烈的紅。
他收回視線,并未表露出任何心緒。
“聽起來你是想為我解答疑惑。”
白瞳仍在看着他。
“我隻能告訴你,他與命運大道的關聯之深遠非你所能想象。”
黑霧嗡嗡振動:“天命世家,多大的名頭——你以為他沒有預見過這一切?你以為他如你一樣對未來一無所知?世界就如攤開在他面前的一本書,隻要他願意,他能窺見一切真實——”
“他本可以阻止,本可以提醒你,卻還是任由你離開盛國,看着你中了别人的算計。”明明是一雙魔魅的眼睛,一縷非人的意識,此時竟有了些長者的姿态。“玄冰針凝結着人間最陰毒的詛咒,隻有這樣的一雙眼睛才能為他所用——清醒吧,他隻是為了轉生瞳而來。”
澹台燼并沒有擡手去碰那隻受傷的眼睛:他确有這樣做的沖動,但旋即就打消了。
“可我覺得,”他冷淡如舊地與高懸的雙目對視,“與其說那是我的眼睛,不如說是你的。”
翻湧着的黑霧微有遲滞,仿佛是那縷神秘的意識為這意料之外的話愣了一下。
繼而它大笑,居高臨下地投來注視,恍若大樹漫不經心地瞥過腳下的蚍蜉。
“澹台燼,相信我。”它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隻有你和我——我們之間從不适用于這種關系。”
澹台燼不追問,也不深辯。
他隻說:“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是嗎?”
黑霧漸漸地遠去了,連帶着那雙似鬼非人的瞳。最後留在他耳畔的話,譏诮中透着冰冷無情的憐憫:
“你不會真的以為自己有過選擇的機會吧?命運早已為你編纂好了戲本,而你身邊的……”
聲音也越來越小了,卻還像纏魂的絲縷糾纏不休:
“……才是天意的代行者、天命的守門人……”
澹台燼動了動手指。
他的意識回歸身軀,卻好像把黑霧中的陰冷也一并帶了回來。
他感覺不舒服,又忽而意識到自己手裡好似正抓着質地輕密的羽紗一類的東西。
光線比他睡着之前更暗了,可還有火光映着,因此并不顯得漆黑。他的身邊還有一處熱源——溫熱而非熾熱。不時發出奇妙的簌簌聲。
于是他終于睜開眼睛,期間多花了些時間來适應如今的視野。
他看到抓在手裡的衣袖,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衣袖的主人一直被自己扯住,此時就坐在一旁。那些輕微的簌簌聲正是來自于對方手中正在編着的紅繩。
“睡醒了?”微生舒恰好在給紅繩收尾,眉眼間意态舒緩,“剛好快到吃晚飯的點兒。”
“唔。”
澹台燼應了一聲,依舊懶懶地躺在被子裡。
白日裡一覺睡得太久就有這點壞處,容易讓人迷失時間。
他看了一會兒透過窗紙映進來的天色,又轉頭去看微生舒編紅繩。那根紅繩正穿過一塊墨玉一樣、卻又閃爍着星光的小石頭——古怪的是,那石頭上分明沒有洞眼兒,紅繩卻無比順暢地穿了過去。
微生舒穿完石頭,伸手往被子裡撈了一下。
雖然不明所以,澹台燼也任由他撈住自己的手腕,把剛剛編好的紅繩小石頭套在了上面。
“這是什麼?”
澹台燼将手舉到眼前,仔細端詳。
“我的家族會用星骸來布陣。每一枚星骸都對應一顆還活着的星辰,每一顆星辰則對應一位屬于……或曾屬于微生氏的族人。”
微生舒将餘下的繩頭掃下去,随手撿了根木棍把它們往火堆裡捅了捅,語氣再平常不過:
“這枚星骸對應我的命星。萬萬年前,它是天地初分之時的一場星雨;億萬年前,它是無盡洪荒中的一粒沙塵。”
澹台燼撥了一下那顆小石頭。
它看起來像隕鐵或墨玉。可若仔細觀察,裡面的星光正閃耀着劃出規律的軌迹,更似一片被縮小的星空。
“所以……你把它從陣法裡摳掉了?”
微生舒笑着看他,“沒關系的。總歸我不是把它從天上摳掉了。”
澹台燼擡着胳膊端詳一會兒,終于坐了起來。不知是順手還是怎的,他也從地上劃拉了一根小木棍拿在手裡。來回晃了幾下後,他冷不丁地說:“我打算回景國去。”
“好。”微生舒并不意外。
澹台燼看他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拿小木棍拍打空氣中的浮塵。
“我聽到了那天你對葉夕霧說的話。”
他說的這樣直白,竟已完全不避諱自己一直在借由血鴉刺探消息的事實。
“你說,你會守着我,教我什麼是愛、什麼是善,那麼這一次——你會和我一起去吧?”
微生舒并無遲疑,“當然。”
白塔之事已了,無論是師門還是族地,短時間内他都不打算再回去。況且他離開不過幾日,本來養得好好的人就又把自己折騰了個半死,他也實在不能放心。
“這次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陪着你。”
外間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呓語,聽着像是小蝴蝶精說了一句夢話。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靜。小樹枝在澹台燼手裡轉來轉去,他垂着眼睛,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知道嗎?”良久,他輕聲說:“蘭安曾給我一滴血,讓我活下來;瑩心随我從景國輾轉到盛國,照顧我二十多年,但我仍然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殺死她們。如果有一天——”
他本想說“如果有一天你背叛我,我同樣會殺你”。
但這句話的後半截奇怪地消失了,就像它自己不願意被說出來似的。
澹台燼惱怒地皺眉。他又說:“如果——”
卻不想,微生舒忽然擡手抓住了他拿來比比劃劃的小樹枝。
澹台燼下意識地抽了一下,沒抽回來。微生舒像抓着劍刃一樣,把小樹枝的一端抵在了自己的心口。
“如果真有那天。”他說。
“那我等着你來殺我——束身待罪,絕無怨言。”
澹台燼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周身裹着一重又一重迷霧的人。
他能百分百地看透人心嗎?不能。
盛王、蕭涼、冷宮的宮人、王都的權貴……
針對他的惡意大多毫無來由。
瑩心、蘭安、蕭凜、葉夕霧……
對他好的人總是别有目的。
他理應懷疑一切。他理應防患未然。
然而。
……
“好。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