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蘇蘇早起進了宮。
唔,這倒可以算作她和澹台燼關系緩和的一個證明,現在她不必頂替侍女的名額也能在景王宮光明正大地行走。美中不足的是這裡的主人神出鬼沒,找人多少要靠點運氣。
好在她今天并不是來找——
“葉夕霧?”
黎蘇蘇驚訝回身。
剛才還被她念叨的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此時就站在十步開外的回廊上,揣着手看她。可能是最近天氣轉暖,他沒穿大氅,層層疊疊的黑衣将他的身形襯得格外修長利落。
因為太過意外,黎蘇蘇思路斷線,下意識打了個招呼:“晚上——”
等等,不對!啊啊啊都怪他那身黑衣服,遠遠地就像有一片黑夜籠罩過來!
“——我是說,早上好。”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她立即糾正了這個愚蠢的失誤,并做好了聽幾句嘲笑的準備。
然而出乎意料,澹台燼雖然沒回應她的招呼,卻也沒理會她的嘴瓢。
他走下回廊。
金絲扭結鑲嵌翠玉的發冠華麗又冰冷。随着他走近,玄色雲錦折射出明滅不定的墨綠,莫名讓她聯想到巨蟒滑行時鱗片的反光。
噫——黎蘇蘇打了個寒顫,趕緊把這個聯想轟出腦袋。左右看看,沒見到微生舒,也沒見到廿白羽——而澹台燼落在她身上的專注目光已經讓她有點毛骨悚然了!
“呃……你是在散步嗎?我擋到你的路了?”她往旁邊避了一步,讓出身後的小道。“那我就不打擾了,你請繼續……”說着她就想溜。
“回來。有事問你。”
黎蘇蘇隻能又溜回來。
“前幾天我見你畫過這道符。”澹台燼将一張紙遞給她,“它是做什麼用的?”
黎蘇蘇接過來一瞅。嗯?見生符。
嘶——且慢!她壓下已經到了嘴邊的答案,大腦開始飛速旋轉:這道符是她前幾天給一個小孩兒畫的,怎麼會在澹台燼手裡?已知對方可能變魔神但絕不可能變小孩,那就是他看到她畫符了?她從頭至尾可就畫了兩遍啊!這都能記住的嗎?!按他的性格來講他應該已經試過了,可是魔胎用不出見生符吧?萬一他問自己這符為什麼沒有效果她該怎麼回答?救命她要死了!
“啊這個符——就是——”黎蘇蘇一邊應付一邊緊張地思考借口,最終她決定把符咒的效果含糊一下:“就是見生符,它能讓人看見别的地方的一些風景,沒什麼特殊的,而且有時候也不太靈呢,哈哈。”
她的演技着實不怎麼妙,尤其是最後的幾聲幹笑,是個人都能聽出不對。澹台燼大約能猜到幾分緣由:無非是老調重彈,反正葉夕霧從一開始就對他掌握力量這件事萬分警惕。不過他已經不在乎這個,也就沒有戳穿她拙劣的表演。
“符咒展現的畫面與什麼有關?”他直接發問,“是畫符的人心中想看到的景象嗎?”
“應該是吧……”黎蘇蘇不太确定。她其實隻把這個當成閑時消遣,還真沒仔細研究過它背後的原理。說完,怕澹台燼不信,她拿自己舉了個例子,“就像我有時想出去……又不能出去的時候,會用這道符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時會看到四季各異的風景,有時也會看到市井人家的生活。”
澹台燼好像在思考,臉上沒什麼表情。
半晌,他又問:“這符是誰教你的?”
“我爹——”
勾玉一聲大叫,黎蘇蘇緊急改口:“——爹偶然結識的一位仙長教我的。不過後來他就雲遊到别的地方了,再沒見過。”
很好,她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贊。
有了最後那個補丁,澹台燼應該不會突發奇想把葉爹爹找來詢問。不過話又說回來,為什麼他對見生符這麼感興趣?果然是發現自己用不出來所以覺得奇怪吧?這樣的話問題不又繞回去了嗎?保險起見,她是不是得說點什麼岔開話題?
可現實已經容不得她繼續思考。澹台燼說:“既然是修仙之人所創。那麼,仙修應該都能用出這道符吧。”
咦?竟然沒問他自己為什麼用不出來嗎?
黎蘇蘇松了一口氣,順着他的問題想了想,說:“可以這樣講啦。仙修,修的是道法自然,既然心中有天地,借符咒之力縱覽山河,也不是什麼難事。”
“如果一個人心裡什麼都沒想呢?他會什麼都看不到,還是會看到一片空茫——比如明光、雲霓、煙霭——之類的東西?”
“……我覺得,這要分情況。”
氛圍有點古怪,黎蘇蘇有種回到宗門,正和師兄師姐讨論道法的感覺,真是熟悉又令人懷念。她不自覺地放松了警惕,拿出正經思考的态度,邊想邊說:“如果一個人的心裡充滿了負面情緒,看不到活着的世界,也體會不到生命的美好,那縱然他修習仙法,也不能從這符裡看到什麼。但是,一片空茫、明光……”
她委實沒遇到過類似情況,隻能根據往日的經驗略作揣測:“也就是說,能看見,卻看不清具體的形貌……或許,是那些真正無欲無求的大境界者吧,天地萬物在祂眼中沒有不同。正所謂‘大人不曲,意變齊同’,身與道合,物無不可,聽着像是神明的境界。”
“對了,你怎麼突然問這個?”看着對面的人陷入沉思,黎蘇蘇假裝不經意地套話。
“沒什麼。”
澹台燼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露出一臉高深莫測的神情,自己走開了。
黎蘇蘇:“……”
沒什麼是什麼啊!可惡!話不要說半截好嗎!這感覺就像被突然冒出來的貓踩了一腳那樣莫名其妙!
但想撬開澹台燼的嘴顯然不可能。她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原地跺了跺腳,悻悻然離開去做自己的事。
……
翩然正在屋裡咬筆杆。
“稻米二百石……幹草……五百斤,還有什麼?嗯……鮮草一千三百……斤,牛五十……豬……九十。”
唉,養軍隊可真費錢,她邊寫邊想。一個月的開支就有許多,這樣下去不會把澹台燼吃窮了吧。
緊接着她猛然搖頭。不對,她幹嘛要替他考慮這個?吃窮他才好呢!就要吃窮他——沒錯,她得把損耗的雞也寫上去!
所以,當黎蘇蘇敲門進來的時候,翩然正在計算這個月自己到底吃掉了幾隻雞,對她的問題有些心不在焉:“怎麼和一個人搞好關系?那就看他喜歡什麼,然後投其所好呗……”
有道理,黎蘇蘇心想,然而她也變不成微生舒啊。
翩然卻突然回過味兒來。
“嗯?”她來了精神,把正在排隊的雞往腦後一丢,興緻勃勃地湊近了問,“那人是小娘子還是小郎君呀?是咱們二小姐喜歡的人嗎?”
“不是!而且這個不重要啦!”黎蘇蘇義正辭嚴。
一切都是為了催化滅魂釘,怎麼會和喜歡扯上關系?誰會往喜歡的人心口紮釘子啊——然而内中情由不能為外人道也。
翩然卻将這句否認理解為害羞。她嘻嘻一笑,瞧着不正經極了。
“看來是小郎君啰。”狐狸小姐伸胳膊把人攬了過來,很有經驗地說:“相信我,做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他看到你的心意——誠心,要誠心,懂嗎?”
黎蘇蘇試圖搞懂。
同樣的問題她昨天也拿來問過春桃,剔除諸如“看雜耍”“打牌”“一起讀新出的話本子”之類不靠譜的答案,隻有一個主意勉強可用:送好吃的。不管怎麼說,吃到好吃的東西确實能令人心情愉悅……如果再往裡面加點誠心的話……
黎蘇蘇重重點頭:“嗯,我明白了!”
翩然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有什麼問題盡管來找我,在這方面,你絕對找不到比我更靠譜的人了!”
黎蘇蘇繼續點頭:“嗯!”
一人一狐相視而笑,在南轅北轍的道路上神奇地達成一緻。翩然目送黎蘇蘇昂首挺胸地離開,沒忘記給她一個鼓勵的大拇指。
……
葉府,後廚。
懷揣着靠譜的人提供的靠譜主意,黎蘇蘇走進自家超大超陌生的廚房。
沒錯,她準備很有誠心地親手制作美食,在充分展現自己友善态度的同時,讓澹台燼感受到家人般的關懷,從而達到進一步拉近關系的目的。
至于她之前從沒接觸過庖廚之事、更沒進過凡人的廚房?那都不是問題。修煉難道不比做飯難嗎?沒理由她搞得定複雜的符咒,搞不定眼前這些小小的鍋鏟!
葉二小姐信心滿滿地向着未知的領域進軍了,接下來好幾天沒來宮裡晃。
牧越瑤閑得長草,溜出去找她玩,一天的功夫,就憑借恐怖的社交能力與葉府上下打成一片,隻差改個名叫葉越瑤。
“你聽說了嗎?”這天她過來的時候,給黎蘇蘇帶來了新的消息,“盛王想送九公主來和親呢。”
黎蘇蘇難以置信地倒了半罐子糖在魚湯裡。
“我的天哪他終于瘋了嗎?”如果她沒記錯,九公主和澹台燼的關系可不怎麼好,基本能算是蕭涼那一挂的……這真的不會和親變合墳、出嫁即出殡?
牧越瑤聳聳肩,“病急亂投醫吧。反正他子女那麼多,死一兩個估計也不太在乎。”
“澹——你哥什麼反應?”黎蘇蘇問,“他應該不會同意吧?”
……
澹台燼當然沒打算同意。
且不說他對九公主無甚好感,這場戰禍本就是由盛王而起,打一半發現打不過又來求和,送個人過來就想讓他退兵?想什麼好事兒呢。
微生舒救下那封即将變成碎片的國書,“我倒覺得,沒必要急着拒絕。”
“你懷疑他另有目的?”
“表面求和,實則暗度陳倉,難道不像他的做事風格嗎?”
“的确。”澹台燼思考片刻,點頭同意。“那就再等一等,看看他究竟有何後手。”
不過這時他們都沒想到,盛王的“後手”會來得這麼快。大概是因為盛軍在正面戰場上的确已經岌岌可危——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
三更剛過,寝殿的門忽然被叩響。
亥時剛剛歇下,此刻兩人都睡得不深。聽到動靜,微生舒便醒了過來。剛想起身,一邊胳膊卻被壓住了。
說來也是奇怪,無論是他還是澹台燼,早年都習慣了端端正正的睡姿,可住在一起久了,也不知是誰帶壞了誰,睡相漸漸開始亂七八糟起來。就像現在,身邊的人不知何時又把被子踹到了床腳,然後整個兒滾進了他懷裡。僅剩的一床被歪斜着裹住兩個人,一邊被角還跑到了枕頭下面去。
看來下回要做一床更大些的被子。
微生舒漫無邊際地想着,輕輕将胳膊抽出來,其間不免碰到懷中人的腰背。他順手拍了拍,低聲道:“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