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披衣下床,走了出去。
來的人是廿白羽。
“陛——”他見到是微生舒,急急改口,“先生。”
微生舒還沒見過他如此失措的模樣,“出什麼事了?”
廿白羽白着一張臉,說:“盛王蕭昳——派人盜走了太後的屍骨!”
***
盛王宮,中庭。
往日寂靜莊嚴的所在如今分外詭異。什麼老缸花鳥、松竹奇石全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神秘莫測、甚至讓人有些悚栗的布置:
十餘宮女内侍或捧符紙,或抱骨甕,分立兩側,環繞着一座不明材質的祭壇。
天并沒有下雨,祭壇卻顯得濕漉漉的。十幾個小小的身影被上面黝黑盤曲的荊棘纏住,周圍的陣法隔絕了求救的聲音,卻不能抹去他們恐懼的神情。
一個人——暫且稱之為人——站在祭壇中央,渾身腐爛,扭曲變形,不時往下掉落黏着膿液和爛肉的蛆蟲。
盛王端坐上首,有些懷疑地打量周圍寫滿符咒的紅紙。一陣冷風吹過來,那些沉暗的紙張就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像是石頭在鐵皮上來回摩擦。
“這法術當真有用?”
“豈敢蒙騙大王。”躬身解釋的是符玉手下的一個老道,“月氏遺骨的骨灰,加上親近之人獻祭,必能讓澹台燼運數斷絕。不出三月,便會暴病而亡。”
盛王皺眉,“三個月?太長了!”
“大王,”老道又一躬身,喏喏連聲,“這已經是最快的了。”
祭壇前方,符玉将拂塵一揚。刹那間,庭中旋風驟起,天邊黑雲翻湧。
“轟——!”
雲層中積蓄的雷霆滾滾而來,震耳轟鳴。
盛王往靠背上一倚,似是覺得這幅場面才勉強看得過眼,擺手道:“好了,快點吧。”
然而老道卻并沒有遵令而行。
不止是他。祭壇前面的女冠也停下了動作。
他們都往祭壇對面看去。
盛王剛要發怒,身邊的内侍抖着聲音說:“陛——陛下,那是什麼?”
這一句話不可謂不突兀,霎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正對中庭的殿閣的屋脊。
一道黑沉沉的人影立在那裡。
孤絕、峭拔,像是一抹陰影。看似無聲無息、平平無奇,可隻要他站在那兒,漫天的黑雲與雷霆便都淪為他的陪襯。
“好久不見。”那人說。
盛王目眦欲裂。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來人的形容,但他絕不會忘記這個聲音!
“你——”
他剛說了一個字,屋脊上的人已如鷹隼般飛掠而下,随意揚手便将祭壇毀去。一時間,隻聽隆隆悶響,大地震動,彌散的黑霧挾着翻湧沸騰的火焰,瞬間将整個中庭淹沒。
等到火焰散去,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
盛王吐了一大口血,手腳并用地狼狽爬起。他慌亂地四下尋覓,提起旁邊不知誰遺落的劍。
“你是怎麼進來的?!這又是何妖術!”
澹台燼覺得好笑。“蕭昳,是你命人盜掘陵寝,将孤生母的遺骸擄來盛國——堂堂帝王做起這般偷墳掘墓的勾當,居然還有臉問我是何妖術?”
盛王将手裡的劍一揮,斥道:“澹台燼,你想赢孤,你以為你暗中勾結宣城王,孤不知道嗎?既然如此,孤豈能留你!你弑兄篡位之時,可曾想到今日之報應?!”
“報應”之類,從小到大實在聽得多了,澹台燼不痛不癢。但這話的前半截有點意思,他止住腳步,反問:“勾結宣城王?”
随即,他意味不明地笑起來,歎道:“可憐啊,可憐。”
盛王從他的言行中感受到了一種無聲的嘲諷,愈發怒不可遏,扭頭對那老道說:“還愣在那裡幹什麼,繼續啊!”
他倒是還想找符玉,但後者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澹台明朗那具被拼湊起來的屍體再次失去了生機,零零散散滾了一地;祭壇被完全破壞,碎石、紙屑和不知名的咒物混雜成一地狼籍。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其中,正嘗試着将周圍的屍丨塊重新歸攏到一起。原本被困于祭壇之上的孩童如同一群被雨淋濕的小雞崽兒,瑟瑟地躲在他身後。
“你——你!”看清那人的一瞬間,盛王氣得雙目通紅:“你居然還敢出現在孤面前!你這個無恥的叛徒——”
面對這樣的厲聲诘責,微生舒隻是一笑,并不理會。他低聲哄着那些孩子們往外走,明顯不準備參與今夜中庭的任何事。
于是庭中隻剩下一地半死不活的盛國士兵,幾個縮在一處的宮人内侍。月影衛在四周遠遠地圍了個大圈,保持着既能及時警戒又不至于聽到庭中對話的恰當距離。
澹台燼緩步上前。
他手裡并沒有兵刃,連護體魔氣也盡數斂去,卻将手持長劍的盛王逼得連連後退。
“你說我們是妖魔和叛徒,你自己呢?為一己私欲,将百姓卷入戰禍;為殺我一人,不惜以無辜子民為祭。臣子被你忌憚,子女被你犧牲,你還想指望誰對你忠誠?”
說罷,他狀似遺憾地歎了口氣,“其實,我本想把你的性命多留幾日,可惜,你自己急着找死。”
“住口——你住口!”盛王将劍指向他,幾近瘋魔,“大盛國運正隆,正好缺你一個人頭來祭奠!既然你主動送上門來,我現在就除了你,等明日天亮,盛軍便能踏破景都,從此,天下都将是我的!”
“……”澹台燼着實沉默了片刻,才揮揮手把那些想要爬起的盛王護衛全部放倒。“蕭昳,太醫是不是從沒為你診過腦子?”
盛王又往後退。他喊着“護駕”,一個護衛倒下來,差點砸到他的腳。
“妖法——你果然會妖法!”他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像風中的一片落葉。但他仍強撐着氣勢,說出的話越發刻薄尖利:“難怪澹台無極要将你幽禁宮中自生自滅——當年,若不是被送到盛都為質,你早就被他弄死了吧?你就這樣感念孤對你的恩情嗎?早知如此,當初我便不該心慈手軟,留你在宮中養大,你不但不在孤面前感恩搖尾,反而張牙舞爪——呃!”
他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轟飛出去,直到撞上石柱。後背傳來撕裂的痛楚,長劍脫手,他重重砸在地上。他試圖爬起來,嘗試了幾次卻都失敗了,隻能趴在地上艱難地喘息。
盡管如此,他還是斷斷續續地大笑起來,邊笑邊仰頭,似乎是想從對面的人氣急敗壞的模樣中感受一點勝利的滋味。
但盛王注定要失望了。
澹台燼并不生氣。他不在乎自己被說成狗——或是其他什麼。有時候他會覺得,動物比人可愛一些。
他出手打斷對方的話,隻是懶得再和這個垂死掙紮的人繼續掰扯。不知怎的,他們兩個的思路似乎有種微妙的錯位,講起話來令人分外痛苦。上一個讓他有類似感覺的還是蘭安,不過她也慷慨地用生命告訴他一個道理:對付這種說不通講不明的人,拳頭遠比話術有用。
所以他遊刃有餘地把盛王打成了一灘爛泥,這才說:“騙騙别人也就罷了,别連自己都騙啊。蕭昳,你我之間,何曾有半分情義可言。”
他招手喚過那個抱着骨甕的宮女,對地上狼狽不堪的人說:“跪下,給我母親磕頭賠罪,我留你一個全屍。”
盛王十分硬氣:“做夢!”
随即他就被打進體内的一道黑芒折磨得大聲慘叫起來,千刀萬剮般的痛苦讓他隻恨自己不能馬上死去,剛才的硬氣頃刻間消散得一幹二淨:“住手——住手!我跪,我道歉!”
澹台燼停了手。
盛王抖抖索索地翻身。
痛苦的餘韻讓他面色猙獰,然而他的膝蓋最終沒有碰到地面,反倒借勢掙紮而起,一把奪過宮女懷中的骨甕,擲在地上摔得粉碎。
“哈哈哈哈!”他發出癫狂的大笑,“叫孤給她的骨骸道歉?該道歉的應該是你!天下皆知,你母親為生你而死,是你害死了她!你該感謝孤,是孤召來了這場雨,将一切沖得幹幹淨淨,什麼都不給你留下——”
遠遠近近的雨聲,狂亂的笑聲,天地一片嘈雜。
可就在這時,所有的一切突兀地碎裂了——像石子兒磕上琉璃盤,面前的景物順着蛛網一樣的裂痕,突兀地、碎裂了。
盛王如墜夢中。他跌在地上,驚疑不定地環顧四周。
四周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有所不同:月影衛依舊包圍着中庭,祭壇也依舊被炸毀。但天上一輪明月朗照,并沒有下雨;宮女手中捧着小甕,并沒有被摔碎;原本走掉的微生舒仍站在不遠處,正看着随行護衛運走一具棺椁。
再往前看,三步開外,澹台燼盯着他瞧,冷淡中帶着點看戲的興味。
“你招攬的這些人可真不怎麼樣。竟沒有一人發現,你們一開始進入的,就是一場夢幻泡影嗎?”
說着,他從宮女手中取過小甕,将裡面的東西倒出來。好大一蓬白色粉塵頓時四散飛揚,彌漫出一股稻米的香味。
等等,稻米的香味?
……
幾刻鐘前。
雖然遲了一步得到消息,但澹台燼和微生舒來得并不慢,還順便帶上了廿白羽謝叙的兩支小隊。
進入盛王宮後,尋找遺骨确實花費了些時間,好在有個叫雲福的小宮女似乎之前認識他們,幫着找到了藏匿遺骨的地方,省去他們用血緣尋蹤法術的功夫。
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鋪展開的魔氣織成逼真的幻境,将所有人吸納進去。盛王手下暗衛自以為碾碎的是屍骨,其實不過是廚房的糯米而已。真正的遺骸早就被安放回棺椁之中,隻待妥善運送回景國。
……
回到當下。盛王頂着一頭一身的糯米粉,表情徹底僵住。
他仍然不甘心認輸,拼命思考着對策。忽然,他的手碰到了袖中的一張符紙。想到它的來曆和用處,他咬牙狠心,伸手去抓旁邊的刀。
鋒利的刀刃瞬間劃破手掌,他立刻将血浸到符紙上。萬幸的是,符玉雖然不講義氣地先走為敬,給他的保命符還算貨真價實。一道靈光閃過,他瞬間消失在原地。
一番變故電光石火。
然而,面對這樣突然的轉折,澹台燼卻連一絲情緒波動都欠奉,更沒有絲毫出手阻攔的意思。
冷瀑般的月光下,他站在一片橫躺着的活人和死人中,看着盛王消失的方向,唇邊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