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王宮燃起了熊熊大火。
“快去打水!”“看看有沒有人被困在裡面——”“沒人的地方先不用管!”
“謠言”本就弄得人心惶惶,盛王消失後,宮裡徹底亂了套。一些心術不正的侍從趁亂打劫财物,甚至到處放起火來。
以王宮為中心,沉睡中的盛都被這場意外的變亂驚醒,亂成了一鍋粥。先是一衆皇親貴戚不知從何處聽說了盛王重傷而逃的消息,趕緊收拾細軟連夜跑路,他們的舉動又帶動了部分在朝官吏,慌不擇路的人流幾乎要将城門擠破。
這裡面有少數人是稀裡糊塗被周圍的人裹着一塊兒跑的,其餘絕大部分卻是不得不跑:澹台燼在盛國當質子的時候,與他們很有些仇怨,跟着盛王跑未必有什麼好處,可留下來就顯而易見地隻剩壞處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盛都百姓。在最開始的騷動之後,他們很快平靜下來。這不得不感謝盛王這段時日的一系列操作,百姓雖然談不上向往景國,卻也沒覺得景軍入城是件多壞的事——至少可以暫且觀望一下。說到底,但凡還有一點希望,誰又願意抛家舍業、背井離鄉呢?
于是離奇的情形就這樣出現了:一國之都被敵人入侵,然而除了皇帝一家子和少數大臣,其他人依舊閉門過着自己的小日子。
……
幾片被召來的烏雲懶洋洋地堆疊在盛王宮上空,飄落的雨絲阻止了火勢的進一步蔓延。但宮殿内部的火情還需要人力撲滅。
澹台燼沒有管這些,他先一步帶月影衛去追逃跑的人,放心地将剩下的一攤子事兒扔給了微生舒。
微生舒轉手将滅火抓賊的具體事宜交給了謝叙。左右自己喚來的雨還在下着,不必擔心火勢增大燒着宮外民居,借這個時間,他正好可以去宮内的典籍庫走一趟。來盛國總不能空手而歸,他得把庫房中曆年來人口稅收等賬冊拿走。
謝叙在任務層層轉包之下被迫升任救火小隊長,到處滅火的同時,還要順便抓捕那些趁火打劫的賊人,忙得腳打後腦勺。饒是他平時少有心緒起伏,此時也不禁腹诽:皇帝出逃、宮人放火、侍衛打劫、敵軍抓賊——這到底是怎樣一個魔幻的夜晚啊!
……
城西。
“别、别殺我!”
身邊忠心的侍衛死了一地,其餘人已作鳥獸散。“威名赫赫”的武甯王再也沒有了曾經的跋扈姿态,蟲豸一般拼命往前蠕動,一頂假發滑稽地半挂在腦後,露出底下參差不齊的發茬。
他看上去與之前完全不一樣了,怨蠱的折磨讓他幾乎瘦脫了相,臉皮松松垮垮地挂着,兩隻眼裡又是驚恐又是怨毒。他一把抓住前面人的腳,“救我!救我!不然你也要死!”
九公主尖叫着踹他,兩人在泥水和血水裡撕扯起來。
忽然,一雙盤繡金龍的玄靴停在他們面前,蕭涼不由自主地僵住,蕭昭玉趁機甩脫了他的手,瑟縮着蜷起來,口中絮絮道:“不是我、不是我,别找我……别殺我……”看上去竟有些瘋癫了。
蕭涼卻還沒有瘋。
他極快地換了一副讨好的表情,膝行過去,腆着臉道:“澹台殿下——不,陛下,陛下,咱們相識這麼多年,看在舊交份上,您饒我一回——”
似是覺得這點懇求不足以抵消往日仇怨,他又飛快提出自己換命的籌碼:“我,我能幫你抓盛王!還有蕭凜,我有辦法把他騙回來!您還有什麼想要的,我都能弄來,我,我還有錢,我有很多錢——”
澹台燼低頭看着他。
啊,原來看讨厭的人跪在面前是這樣子的。
可這其中沒有什麼身份調換、大仇得報的快樂。他開始覺得無聊了。
“聽起來,你好像真的挺有用。”他說。
蕭涼驚喜地擡頭:“對對!我——”
他的笑容戛然而止于雪亮的劍鋒。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他猛地拽過旁邊蕭昭玉的胳膊,讓她擋在了自己面前。
一聲利器入肉的悶響。蕭昭玉瞪大了眼睛,呆呆地低頭,似是不能理解現在的狀況。
劍從她身體裡拔出去,跟着噴出去的是溫熱的血。她的嘴張了張,什麼聲音都沒能發出來,倒在地上死去了。
但蕭涼也沒讨得什麼好處。劍刃刺穿蕭昭玉的身體,在他胸前開了個洞。他努力地喘息,卻越來越窒悶。他的喉嚨嗬嗬作響,手指在地上亂抓,砂石嵌進傷口,指甲也劈裂掀翻,無論什麼都拯救不了他慢慢向死亡的深淵滑落。在滅頂的痛苦中,他一改方才的讨好姿态,瞪着溢滿血絲的雙眼詛咒道:“你——你這怪物!怪胎!你絕對、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他喘不過氣,聲音小下去,如同一縷幽魂:“會有人看清你的真面目……你永……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總有一天……我、我在下面……等……”
白光橫過。蕭涼的脖子斷開一條巨大的裂口,血沫從裡面湧出來。他不甘地一頭栽倒,沒了生息。
廿白羽走過來。
少主神情寡淡,看不出喜怒,他隻能小心翼翼地請示地上兩具屍體如何處理。
澹台燼說:“照舊。”
廿白羽明白了。他彎下腰将屍體拖走,手起刀落砍下腦袋。身後,其餘月影衛勤勤懇懇地把一顆一顆人頭摞起來,疊成小山包的樣子。蕭涼和蕭昭玉的腦袋因為來得晚,有幸獲得了最頂上的位置,視野絕佳。
嘩啦。
一個月影衛往上面澆了火油,另一人遞上火把。很快,混雜焦香與腥臭的味道擴散開來,火焰燃起,與遠處同樣溫暖熱烈的盛王宮遙相呼應。
……
“咪——”
微生舒停下腳步。
宮裡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了,一聲貓叫格外清晰。他擡頭看去,典籍庫對面的屋頂上,一隻黑貓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金瞳在夜色裡明亮攝人。
微生舒朝它招了招手。
黑貓并未理會。
它扭頭從旁邊拽了個什麼東西出來丢下去,微生舒剛伸手接住,它便輕盈無聲地跳下屋檐,在抄手遊廊的欄杆間幾個起落,竄進假山和花木的陰影裡,消失不見。
“公子。”
謝叙從殿堂一側繞出來。顯然他并沒有看見那隻貓,但他看見了微生舒手裡明黃錦緞包裹的盒子。
隻是他并不好奇,看不看見也就沒什麼差别。
微生舒将盒子收起,問:“怎麼了?”
謝叙說:“西華門外找到了女道士的屍體。”
……
屍體被運到了中庭。
這裡被粗略地清理了一下,破損的祭壇已經拆除,剩下些黑黢黢的印痕留在地上。空氣中充斥着焚燒過後的焦糊味,時不時有絮狀的紙灰随夜風飄起。
兩具屍體并排躺在印痕和紙灰中間,一具七零八落,一具尚且新鮮:前者是死而複生生而複死的澹台明朗,後者自然就是謝叙所說的女道士,符玉。
謝叙走開去做别的事。微生舒獨自站在屍體們旁邊,罕見地露出凝重的神色。他重點端詳了一會兒那堆不太有人樣的骨骸,又擡頭去看月亮。雨霧還沒有散,天上蒙着一層薄雲,他隻能看見一個銀亮亮的輪廓。
這時,一縷血腥氣飄了過來。微生舒心中一動,轉身看去。
雲破月出。
澹台燼提着一把劍走過來,月光在冷白的劍鋒上一繞,還沒幹的血滴滴答答順着劍身往下淌。
微生舒不自覺放松了神情,帶着點笑意問:“又去和誰打架了?”
澹台燼走到近前,慢條斯理地答:“沒打架。我去殺了人。”
短短兩句話,他講出一種喝水吃飯般的尋常,且毫不避諱、光明正大。不知是誰的血留在他的衣擺和手上,還有一滴向上飛濺,在眼角下劃出一抹紅痕,血腥又旖麗。
微生舒說:“嗯。”
澹台燼:“……”
他甩去劍上的猩紅液體,着重強調:“殺了很多人。”
微生舒伸手給他理了理亂掉的發辮,又掏出巾帕擦去那抹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痕。
“怎麼沒殺蕭昳?”這麼做完之後,他問。
澹台燼一梗。被殺戮勾起的些許戾氣完全被打散了,半點兒不剩。
他松手把劍丢開,任由微生舒抓着自己的手,仔仔細細把上面的血擦幹淨,好一會兒才說:“這是君子該說出來的話嗎?”
微生舒将報廢的巾帕丢掉,笑問:“是誰對我有這種誤解啊?”
澹台燼:“……”
話題的走向開始變得奇怪了。微生舒真的很擅長打斷人的情緒。
不過他噎了一會兒,忽然無聲地笑了笑。
“會有人看清你的真面目”——嗎?他笃定地想——可是,就算是這樣的自己,還是會被人喜歡的。
“你都不問問——”
“——陛下!”
說了半截的話被突如其來的呼喊打斷,廿白羽急匆匆走過來,“陛下!方才在一座宮殿外遇到了宣城王妃,她說想見您一面——”
澹台燼擰着眉毛看他。
廿白羽眼神清澈地對視。
微生舒努力壓下嘴角,假裝自己在認真研究屍體。
“讓她哪兒來回哪兒去!”澹台燼沒好氣地說。
若是宣城王本人那确實需要見上一見,然而他見宣城王妃做什麼?她是能替他打仗,還是能幫他理政?
莫名又被嫌棄了的廿首領内心默默流淚。
少主啊,您說得輕巧,盛王宮已經燒沒了一半,王府的守衛空虛,葉府被夷為平地,宣城王本人遠在千裡之外,他到底要讓宣城王妃回哪兒去?不管是把對方扔在廢墟裡,還是專門派人送她北上,聽起來都不太妥當吧?
好在這時,微生舒開口了,拯救他于難以抉擇的困境:“隻有她一個人嗎?”
“不,還有她的侍女,不過……”
廿白羽想了想,“當時,有個内侍打扮的人想搶奪她們的财物,争執間,她的侍女替她擋了一刀,等我們趕過去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他說的“侍女”,澹台燼還有點印象。
昔日宮宴上,跟着葉夕霧的是個傻乎乎的圓圓臉,跟着葉冰裳的則是個聰明點的細長條。
“大概是嘉卉吧。我聽她這麼叫過。”
雖然約莫記得對方的名字,但對于近在咫尺的死亡,他其實沒有多少感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人命如同塵埃。
“我沒時間見她。她要跟着走,可以。要是不想走,那就不必管她。”
至于送她去找蕭凜?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就被打消了——他看上去很像什麼日行一善的陰德好人嗎?
廿白羽走了,盡職盡責去當傳聲筒。
中庭安靜下來,遠處偶爾有幾個人影走動,大概是月影衛或謝叙手下的禁軍。
“給。”微生舒遞過一個明黃色的小包裹。澹台燼打開一看,居然是盛國的玉玺金印。
“你在宮裡找到的?”
“唔……算是吧。”
澹台燼沒注意這句話裡的停頓。他把明黃緞子重新包好,連盒帶玉玺草草塞進儲物袋裡。
微生舒也沒多說。他轉而談起方才宣城王妃一事,問:“你一開始不想帶她走,怎麼突然改了主意?”
“我記得你之前說,世上沒有無用之人,端看怎麼用。”澹台燼端詳一番地上的兩具屍體,然後點了個火,看着它們燃燒起來。“她姓葉,又是宣城王側妃,勉強算是個籌碼。”
“所以,蕭昳也是同樣的道理?”
“是啊,他活着比死了有價值。如果他死了,忠心于盛國的人必然投向蕭凜;可他活着,就能锲而不舍地拖蕭凜的後腿——在這方面,他可真是太好用了。”
微生舒輕輕一笑。
還真是什麼都要做到最好的可愛性格。明明在盛國時,還像懵懂幼獸一般依靠直覺,如今就已飛速蛻變為縱覽大局的帝王模樣。
他毫不吝惜地給出贊美,澹台燼反而不自在起來,挪開視線,“我剛才就想說,你都不問問我殺了誰嗎?”
“那你說吧,我聽着。”
兩個人走上中庭旁邊的連廊,澹台燼一個一個報着名字,好像在細數過去二十年的時光。
那樣漫長的時間裡,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在這條廊上走過。可如今想來,那些過去竟好似幾多模糊的幻影。熟悉的、不熟悉的,友善的、冷漠的,匆匆一過就再也不見。沒有力量的生命就是這麼脆弱。
“……還有蕭涼和蕭昭玉。”最後,他以兩個人名作結。
“九公主和武甯王?”
“嗯。”
說來也算他們運氣不好。盛王跑的時候隻帶上了剛滿周歲的小兒子蕭淩和夏邑王蕭準,其餘人一個沒帶,還是蕭準多了個心眼,讓近侍護送自己和蕭淩的生母離宮,才沒讓她們被落下。
形勢緊急如此,自然沒人顧得上蕭涼等人。
澹台燼其實也沒想過特意來堵他們。他追着盛王那一撥人出城,将舊日恩怨解決完後率衆折返,卻正好與逃出城的兩人狹路相逢——但凡早一步或晚一步都不會撞上,偏偏他們兩個就是這麼寸。
微生舒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發。“那麼現在,你感覺到平靜了嗎?”
如果他問的是“有沒有覺得高興”之類,澹台燼很容易能給出回答。可是這個問題卻讓他躊躇。
“我不知道。”良久,他說。
他沒有高興,也沒有覺得解氣。那些人,曾讓他不解,卻不曾令他憤怒。沒有憤怒,自然談不上怨恨。
如今他算是懂得愛了嗎?他又是否明白恨呢?如果他無愛也無恨,是否就能稱得上平靜?可他分明并不平靜。
殺戮帶給他什麼?與過去的徹底切割?可是過去仍在那裡。當他的劍鋒劃過蕭涼脖頸的時候,當那些人頭熊熊燃燒的時候,它們沒有給他任何他喜歡的情感。比起看着鮮血湧流,他更喜歡看百姓們平靜的生活,或是與身邊的人在一起,什麼都不必想。
種種念頭紛至沓來,他就這樣在沉思中靜默。
微生舒沒有打擾他。他們沿着長廊慢慢地走,就像一直以來那樣。隻不過,平時他們走過的是景都的大街小巷,聽到的是擾擾紅塵。而今他們走在這樣一座寂靜的宮阙,穿過的隻有蕭蕭風聲。
直到廿白羽追上來,才打破了這份寂靜。
他來回報所有的事情都已處理完畢,也與後方趕來的大隊景軍作了交接。
“我知道了。準備回程吧。”
澹台燼把他打發走,在欄杆旁站定。從這裡正可以俯瞰整個中庭,燃燒的火焰已經熄滅,又沒有人聲,連綿的宮阙看起來像一座巨大的陵寝。
“剛剛你看那兩具屍體的時候,臉色不太好。”他無意繼續方才的話題,于是說起了另一件事。“還有,符玉是誰殺的?”
微生舒說:“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死的,隻是找到了她的屍體。問題也就出在這裡……”
他思考片刻,緩緩道:“澹台明朗的屍體是被一種詭異的力量強行拼合的。那種力量,絕不是這裡該有的東西。如果符玉是從雪山那邊得到了這個複生亡靈的方法,我有理由懷疑她并沒有死。”
“金蟬脫殼,混淆視聽?”
“多半是這樣。讓我們以為她死了,就不會太過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