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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師爺不知道的是,崔閑也遇到了點小難事。
審問方貧的過程并不順利。
他能彙集散兵遊勇,數月潛伏在深山,此後一朝出鞘,大傷朝廷軍兵,就算最後輸了陣,但能籌謀到這樣,他就絕非是個尋常人物。
季正青此番跟崔閑謝罪,看着唬人,三顆人頭血淋淋擺開,其實耍了個心眼兒在裡頭。
在忻州時候,季正青拿到斥候在獄中畫押的供書,立即就砍了他們的腦袋,半分猶豫都沒有,這分明就是先斬後奏,把最大的錯處從斥候這裡摁下了。
這一仗究竟是怎麼打的、到底如何走漏的消息,季正青僅聽了斥候一面之辭,其實并不知細節,匪首方貧實則一句話都沒有交代。
崔閑似乎很愛惜方貧,将他收監之後,并不上過重的大刑,隻叫獄吏拿巴掌大的小刀伺候,慢條斯理地磨,非要他開口聊聊不可。
可三四天過去了,獄中人仍舊沉默如頑石,眼見着喘出來的氣兒越來越多,吸進去的氣兒越來越少。
崔閑等在都督府裡,耐心隐隐消退。
誰知正在這時候,獄中的方貧卻突然托人傳了一句話出來:
他要見秦無疾。
隻見秦無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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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州府衙西獄比大理寺獄要狹小許多。
夏秋之際天氣晴朗,天光從窄窗潑灑而入,看起來比深冬的大理寺獄稍稍亮堂一些。秦無疾行走在散發着黴氣的光線裡,耳中隐隐回蕩着千裡之外鐵鎖搖曳的聲響,隐約感到呼吸沉悶。
他叫獄卒引領着,一路走進關押方貧的獄房。
方貧盤膝坐在稻草上,身上粗麻囚服浸滿了血污,頭發卻沒有從前那樣淩亂,叫麻稈編成繩子紮着,勉強梳在腦後。
獄卒應當不會有閑心幫他整理儀容,那便是他自己酷刑之下還有閑心,把自己盡可能收拾幹淨。
“我本沒想找你……”方貧用遍布紅絲的雙眼凝視他,嗓音喑啞,“但我沒幾日活頭了,将死之人,徒增貪心,便忍不住想見上一面。”
他直起身子來,雙膝着地,而後深深彎下腰去。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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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貧,字清愁,忻州定襄下一家佃戶出身,家世一如其名。
方家父母皆是苦命人,也不懂得什麼讀書出仕的道理,隻是鄉裡教書先生便宜,半貫肉便可收一徒兒,夫妻二人湊了湊錢,便送方貧去先生家念書。
方貧開悟早,兒時好學,頗具天資,叫教書先生私底下說,便是比哪家鄉紳的兒子都要聰慧。先生愛重他,與他寫了副字,叫做“英雄不問出處”。
于是方貧問先生:“何為英雄?”
先生回答:“讀書人詩成得袍,金榜題名,做天子門生,這便是英雄。”
方貧信了,珍重地把那幾筆墨字往心裡擱。直直到他二十歲、三十歲……才發覺先生原來是騙了他。
英雄豈是好當的。又怎麼會不問處出呢?
先生狠心。何必對小孩子撒這樣的謊。
科舉不限制庶民報考,這是沒錯的。但下到縣學與州學,卻各自有千萬種理由将赤貧的學子拒而不收。書籍價格極其昂貴,若不入州縣官學領取官印的經學典籍,尋常人家便是考學用的書籍都難以買齊。
方貧籌不出錢,于是四處去借,一字一字地抄,抄了整整十年。
抄過了,就是背過了。
然而他去參加鄉試,卻還是連個秀才都考不中。
縣學州學的山長朝他讨躍門錢。方貧一門心思抄書讀經,沒聽說過這件事,于是低着頭,頗為窘迫地輕聲讨教。
山長便解釋說,這應當是個“鯉魚躍龍門”的彩頭。
書生如錦鯉,先生如海浪,托着你越了龍門,如何沒有彩頭?這不是不尊師麼。既不尊師……那你讀的是哪門子聖賢書?
方貧站在原地,愣愣地,覺得渾身鱗片被人剮了個幹淨。
後來他也依舊在碰壁,許多年,鱗片漸漸長不出來了,身上潺潺流着腥味的血。
直到甯政元年初,禮部尚書秦甘棣入閣為相,為民請命,要求放寬太學限制,納庶民入學,自上而下革除自北周時便淤積的沉疴。
中書傳令,禮部奉诏,州學與縣學此後亦要逐步解除封鎖,每年需納至少三成貧家子入府求學。
躍門錢要得越來越少,以至于最後,山長叫停了這份尊師重教的彩頭。
當時定襄十裡八鄉,許多衣敝履空的讀書人,是齊齊跪在地上痛哭的。方貧親眼見到過,也跟着跪了,與人抱頭哭得魂不守舍。
但那時誰也不知道,這期望其實也無用。
政令下達不過三年,秦甘棣死了,不知道是誰給安的罪名,是樁足以摧人脊梁的大罪。據說此後沒多久,秦甘棣就凍死在了深獄之中,死前在獄牆上題了半阙《子夜歌》: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方貧聽說了,于是喃喃跟着重複,嘴唇不停顫抖:“還入……”
“……還入一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