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時候,隻要有任何一擊,哪怕是來自凡人所扔的一顆小石子,也足夠叫他一刹功敗,神魂重傷。
遠遠的奔來一匹馬,翎毛随風擺出長長的影子,狀如白鶴。
由遠及近,賀雲州的餘光看見他揮舞着雙手,仿佛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東邊……東邊!”
他終于聽清,可已經遲了。
東邊,正是通州城所處的地方,亮出一片白晝之色,遮天蔽日。那片白晝還在擴大,實際傳播的速度要比看見的快得多。
氣波震到此處,将未完成的陣法,懸于半天的神明,騎馬奔赴的少年将軍一起埋沒。
極晝的光亮之後是永夜,看不見手指的黑,不清楚明日是否還有光亮的黑,籠罩着大地。
落下來的那一刻,賀雲州是平靜的。
他知道發生了什麼,冥界的先神之心碎片被拔出了,這也是為什麼這裡的結界久久不能成功布下的原因。
人間,将有一場浩劫。
六界,将有一場浩劫。
而他作為神,應當不遺餘力将紊亂的秩序重歸正道。
破碎的神魂在黑暗中找到本體,從吉服的縫隙中鑽入,帶着彌漫的晦澀氣息進入靈台。
疲倦感襲來,混合着從冥界席卷而來的死寂感,周遭是從冥河傳來的鬼哭聲,明明吵鬧的要命,可賀雲州卻感到無比的寂靜。
耳邊嗡鳴,靈台内是灼傷的神魂,熱辣辣的拉着靈魂堕入深處。
他想,他應該是一個失敗的神明,也許不止是現在,萬年之前就是了。
随着第一片先神之心的抽離,鎮壓各界的碎片都随之異動。結界破碎,遍地的生靈将在壓迫之中生存。
他看見通州城内遊蕩的冥界幽魂,看見橫死街頭的百姓,看見那位藥店遇見的大漢阻隔在幽魂與妻子之間,來不及做最後的訣别。
一切都在覆滅,是逆轉大道的懲罰。作為神,他不能逃避,聽着在剛剛災難中失去生命的生靈的尖叫聲,在他們還未消散的靈魂的謾罵聲中前進。
玉階應聲而出,卻被黑暗壓的發不出一點光亮。破碎的神魂注入劍柄,泥流入海般毫無作用。
他輕歎一聲,在黑暗中異常清晰。
原本的證道之行,竟然變成這樣的局面。往後的路,九死一生,若是不能重新鎮壓,那麼就需要一顆新的神心。
而他,這世間唯一的神明,是唯一的選擇。
先神之心出世的影響逐漸消失,周遭是朦胧的黑,像是一層黑紗将所有人裹挾其中。
他幻去神明吉服,他還不能讓人認出來 。在凡塵,沒有神君,他隻能是賀雲州。
大道已滅,隻有他守着破碎的舊規則,妄圖修複。
便是身死,亦要重建。
腰間的平安符一松,落入布滿灰塵的泥上,卻留着一節纖繩牢牢系在他的腰間。
精緻的繡花已經磨破了些,纏在在其中的微薄法術露出來,靈巧纏上玉階,如同生了觸角般拂去玉階上的沙土。
昏暗的天地之中,唯有這一抹亮色。剛剛抱着的必死決心忽而顫動一瞬。
他還有一個妻子,叫妍娘。他不舍的解開那道纖繩,腦海裡滿是她的模樣,歡脫時,沉靜時,如同初生的幼崽般的一雙水瞳。
手上卻怎麼也解不開來那道繩子,纏得真緊。賀雲州擰眉,手下失了方寸,發洩一般扯去。
他原本就要告訴她,告訴她誰是神君,告訴她以往種種是他不好,告訴她何為夫妻,何為愛。
他願意在神域布好花圃,願意與她共同再守候另一個萬年,願意每一夜都守着她入睡,願意在每一次夢魇驚醒之時給她懷抱。
可是一切都沒有了,變得來不及,成了萬年共生後的倉促。
他沒來的及告訴她就知道自己前路未蔔,如果不久後他就要隕落,他又怎麼能向她坦白。
平安符的細繩被他越扯越緊,牢牢系在腰間。
“玉階,斬。”他顫聲道,又在劍身落下後如同珍寶般将斷落的平安符護在手中,藏進胸口。
他不能用神君的身份愛她,隻有賀雲州可以愛她。至少他還有一段時間,做賀雲州。
他又成了賀雲州的模樣,一半的神魂去往通州鎮壓殘局,一半在靈台内艱難修複。
他撐着玉階站起,放眼望去,一片荒涼的邊境如今更是寸草不生,他能感知到這裡已經一個生靈都沒有了。
他撿到賀成溪,分出了半枯竭的神力救治。
因為修習過仙術體質不同,冥界于此相距也遠,賀成溪并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大哥。”賀成溪睜眼,遍身的疼痛感襲來,猶如挑了百來擔水似的。
“那位高人修複成功了嗎?”他本能覺得情況不好,還是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賀雲州的沉默在空氣中彌漫,扼住了兩人的呼吸,默認一個更加糟糕的境況。
良久,賀雲州才道,“冥界與凡間的結界徹底破了,不久的将來,如果無人制止,這裡将變成一片煉獄。”
破碎結界中的妖風吹來,濕漉漉帶着某種陰寒的氣息,穿過甲胄從毛孔中鑽入體内,歧途凝結住流動的血液。
一輪紅日從西方升起,極快速照亮了這片常年不見天日的戈壁。
一片煉獄,不久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