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的廣靈寺香火一向很旺。
求平安的,求姻緣的,求财運的,求學業的。人們慕名而來,佛前雙手合十祝願禱告,事後總會留一張祈求平安喜樂的木牌,或是祈求白頭偕老的同心鎖在佛堂外。
香火裡悠悠然飄着的,大都是凡人最樸素的那麼點兒期盼。
廣靈寺外有家小飯館,門面不是特别起眼,但裡頭裝修很精緻。
時衿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了兩杯烏梅紅茶,心事重重往門外看。眼風一定,邱雙來了。
時衿迅速低下頭假裝玩手機,整理好表情,再擡頭作以喜出望外的邀請:“邱阿姨來了,快坐。”
快三年沒見邱雙了,樣子倒是沒怎麼變,就是今天沒塗她的牡丹色口紅,也沒有事先把頭發燙成泡面卷,松松垮垮拎了個黑色手提袋,顯得氣質沒有從前那麼咄咄逼人。
時衿稍稍勾起嘴角,目送邱雙扭着水蛇腰走過來坐下。
“時衿啊~”邱雙表情誇張,說話像拉二胡似的抑揚頓挫:“哦喲~變漂亮啦,瘦了是吧?”
“嗯,”時衿鼻端輕哼一聲,将右手邊那杯飲料推到邱雙面前:“有點涼,放一會兒再喝。”
邱雙咧着嘴點頭笑,挂起她擅長的慈愛臉,問道:“來都來了,不上個香去?”
“算了。”時衿自嘲搖搖頭:“擔心佛祖怪罪,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說。”
因為時衿夾槍帶棒的一句話,氣氛變得微妙起來。邱雙找補着點點頭,将話題轉移到那個黑色手提袋上:“我那天逛商場,見到個特漂亮的裙子,想着你肯定喜歡就買了。”
她一面說,一面獻寶似的往外掏。在時衿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的尴尬裡,邱雙掏出來一捧粉色。
展開,胸前貼滿亮片,背後墜了個很誇張的兔耳朵,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款式,如果放在十年前,時衿夢寐以求。
“好看伐?”邱雙拎着裙子來回比劃,正面展示完,又翻過來展示背面,然後捧着遞給時衿:“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合适的。”時衿強撐着尴尬欣賞一眼,伸手要來裝衣服的袋子,故作鎮定地疊巴整齊,實在擔心丢人,迅速塞進袋子裡放到一邊去。
眼看賄賂成功了一半,邱雙見縫插針遞話上去:“這條裙子啊,我原本沒打算買的,還不是鵬鵬……”
見時衿沒有發作,邱雙接着說:“鵬鵬說她姐姐一個人在外頭念書,還得順便補貼家用,可不容易了,求着我讓我給你買的。”
“鵬鵬他啊,到底心裡惦記你。”說罷,邱雙遞上一個近乎谄媚的眼神。
“是嗎?”時衿勾着手腕攪攪冰塊,不鹹不淡道:“是他要給我買的嗎?”
“是啊!”邱雙兩手一拍:“後來店員都心軟了,給我打了九折呢。”
時衿從容抿了口飲料,吸管沾上一點口紅印,又從容抽了張紙輕輕擦掉,問:“時鵬自己沒錢啊?”
話算是遞道邱雙心坎兒裡了,隻見她狠狠歎了口氣,搖着頭,捶胸頓足似的朝時衿說:“你弟一不上學,二沒收入,現在還遭一屁股官司,哪來的錢啊。”
“所以?”時衿擡眸,對上邱雙懇求的眼神:“邱阿姨是想用一條裙子收買我,讓我撤案?”
“哎呦呦,說什麼呢。”邱雙讪笑,越過半張桌子拉上時衿的手,一臉誠懇道:“都是一家人,什麼收買不收買的?見外了。”
時衿氣笑,擰了下腕子抽回手,疊放在下巴底下,直勾勾盯着邱雙:“邱阿姨,我現在二十一歲,不是十二歲,不是你随便一句好話,就能哄得我心甘情願當牛做馬。”
空氣安靜了幾秒鐘,時衿仍舊笑得從容,指了一下對面那杯飲料:“渴了吧?先喝口水。”
邱雙眼見情勢不對,索性暫時先不談這些。她那杯裡頭沒插吸管,邱雙捧起來猛地喝了一口,酸澀直沖大腦,從舌尖一直麻到嗓子眼。
“這什麼啊……”邱雙龇牙咧嘴,僞善的笑容可算被她悉數收回去,變得皺皺巴巴。
“你那杯沒加糖,忘說了。”時衿沒有擡頭,雲淡風輕道。
邱雙也算看明白了,幹脆将慈愛的面具砸碎,露出原本的生活勢利模樣,撩了把頭發開門見山:“撤案吧。”
“撤案,把我兒子還給我。”
“這樣,我們之間的恩情就還在,對吧?”語畢,邱雙撩起眼皮看她,眼睛裡沒有絲毫情感。
“恩情?”時衿冷笑一聲,是諷刺,也是自嘲:“今天之前,我們的恩情确實還在。”
比如,作為她的繼母,在她爸喝個爛醉的時候,給她去開家長會的恩情。嘴賤的小孩罵她的時候,替她怼回去的恩情。時不時分給她一點笑容,遞給她一個空汽水瓶,允許她去小賣部換兩顆奶糖打打牙祭的恩情。
“但今天之後,不在了。”她說,很冷靜地說:“那條錄音我交給律師了,等着吃牢飯吧。”
聲音裡沒有絲毫情感,像邱雙剛才和她說話時得眼神一樣。
邱雙着急了,壓着嗓子争辯:“是我去賄賂何愛萍的,錄音裡也是我的聲音,跟我兒子有什麼關系?這種罪也要怪在我兒子頭上?
“不是這個。你賄賂我外婆的事,我壓根沒有放心上。”時衿冷聲冷氣應對邱雙的質問,複又很陰險地笑了一下:“我爸怎麼死的,時鵬是怎麼攔着你叫救護車的,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時有為酗酒,正好成了給你們開脫的借口。丈夫喝酒喝死了,妻子繼承其全部财産,多合理啊?”
質問聲落地,邱雙手足無措,表情卡了帶似的:“法律又沒有規定一定要救他,喝那麼多酒喝到胃出血,不還是自己活該麼……”很顯然,這是她最後一張底牌了。
“是嗎?”時衿眉頭一支,打開手機音頻,調高音量:“那麼,給醉酒的時有為喂頭孢吃,算是時鵬犯法,還是算他時有為活該呢?”
錄音才剛“滋滋”響了兩聲,邱雙瘋了似的一把搶走,胡亂摸索着關掉。
“随便你拿走,備份多的是。”時衿抱着胳膊靠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晃晃腳腕。
邱雙表情很難看,咬着牙把手機放回桌上,低聲作以最後的掙紮道:“算阿姨求你了,放過我們家吧。”
從“一家人”到“我們家”……這句話打碎了時衿強行加在邱雙身上的,最後一層濾鏡。什麼恩情,什麼母愛,伶牙俐齒碎了一地,虛僞面具底下,是一雙惡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