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沈念绮怔住,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問些什麼。
田埂覆蓋着一望無際的綠意,耕牛哞哞叫着,發如枯草的女子背着空簍,抱着雙膝坐在土坎上發呆。
戴着頭巾的農婦挎着菜籃,焦急地催促屋内的老妪出門,她朝老妪使了個眼色,示意老妪看住女子,抿着雙唇往村頭疾步走去。
“阿女,地裡頭曬,來屋裡坐。”
老妪拄着拐杖,輕叩了兩下門檻。女子應聲回頭,從土坎上起身。老妪對她向來和善,既不嫌棄她模樣醜陋,也不随意欺負她啞巴。比起其他路過她身邊都要捏着鼻子、面色鄙夷的人,或是看她不會說話,就肆意克扣她工錢的人,好上太多。
起初來時,村人受過音修的救命之恩,因此待她還算親切友善。然而,或許是她樣貌實在怪異,一些村人受不住,索性從她旁邊經過時低着頭,采取視而不見的策略。
相安無事,倒也好。隻是漸漸的,不知從哪裡傳出了難聽的風言風語。女子置若罔聞,她手上攢了不少錢,足以供她離開村莊,去尋它處置辦房産。
她想,反正留在這裡的時間也不多了,沒什麼好計較的。
至今留在村裡的原因,是等音修再來時,想要與他好好做個告别。
女子跟着老妪進了屋,老妪信八喜神,神龛上放着一尊泥巴塑的八喜神像——是村裡唯一的書生捏的——常年供奉三錢香火,屋内熏得煙霧缭繞,女子不禁被嗆得咳嗽了兩聲。
“井水涼,慢點喝啊,别冰壞肚子了。”
老妪捧着一碗水,顫顫巍巍地遞到女子手上。
“不能喝!”愁姬急得撲上去要打掉女子手上的碗,供奉八喜神的香火搖曳片刻,竟讓她真的将水碗打碎在地上。
【原來如此。】
沈念绮注意到,八喜神像與愁姬在瞬間産生了微妙的法力共鳴,看來愁姬吞食的半吊子神明,正是那尊泥巴神像的原身。
【是啊,村裡的書生不知道看了誰寫的邪魔外道之書,将偶然得來的邪書殘篇視若珍寶,成日裡講與村人聽,引得大夥全都成了什麼“八喜神”的信徒。】
【信徒……】
【要我說,沈家妹妹,你哥編故事的能力真是高超,連他閑來無聊寫的話本子都能招來禍患。】
想起家裡不着調的二哥,沈念绮眉頭皺得緊緊,她不确定“狗官”是否為她兄姐,但若是要說起遊手好閑,愛逛歌樓茶館,不光是聽書唱曲還給人供稿的人士,她的确是知道家裡有一位。
【随手寫的東西,怎麼會有人當真?】
【這可不多虧他寫得玄之又玄,說起成神化仙,條分縷析,寫起異談志怪,信手拈來。我當時僅窺得幾句殘篇,卻也被唬住,以為是真……】
沈念绮記起莊相子的教導,人世間有靈,異談志怪這等東西,若是信的人多了,受納百家氣,賦予寄托的物格,倒是真有可能創造出所謂的「僞神」。
這類神明的力量太弱,難以應允信徒的心願,久而久之,無人會再來拜見,失去成神的根基,祂也會自行消散,因此,真正的仙家對其不甚在意。
危險的是,「僞神」智識未開,如同混沌中初生的懵懂孩童,全憑傳教者的祈願而行動。
若向祂求姻緣的人多了,祂便修成月下老人;若是向祂求豐收,祂便充作秋神降世。若是……求些陰暗腌臜之事,祂也會應允去做。
善緣結的多了,祂便修成正神,惡緣多顧,則成邪神。
那書生識得殘篇上“所願通達”幾個字,開始隻是抱着投機取巧的心态,将它當作文曲星來拜,未想到竟然誤打誤撞高中舉人。
雖說因他時運不濟,赴縣城上任沒多久就被趕了回來,但他從此對八喜神的神威敬愛有加,非但不擺出郁郁不得志的衰樣,還時常站了村頭的空地,繪聲繪色地向路過的村人,描繪當年八喜神賜福的神彩異狀。
有村人半玩鬧地供奉了些香火,求自家院子裡的母雞多下兩個蛋,書生不屑地擺擺手,說讓他明早去看,一定有滿窩的蛋。
“老天爺!真的……真的下了滿窩?!”
從此之後,愈來愈多的村民抱着嘗試的心态去拜求八喜神,中間有的人的心願被實現,有的人的心願被八喜神拒絕。
書生解釋說,是村民心不誠,得建神廟,供奉香火,助長八喜神的神力,才能讓祂滿意,多多實現衆人的心願。
【……神力是假的。】
沈念绮思索片刻,得出了答案。
言柳點頭,繼續說道。
【正是如此。滿窩的蛋,不過是書生去偷了人家的母雞蛋,半夜悄沒聲地塞到那人院裡雞窩去的。一部分人對此心知肚明,可他們樂得看書生為自己忙前忙後。再說了,損的是别人,獲益的是自己,拿最先的例子來說,就算被偷蛋的找上門來,他抵死不認,硬賴上八喜神施威,又能如何呢?】
【沒人站出來說八喜神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沈家妹妹,】言柳輕笑道,【有人趁亂攪局,能從中獲益,你說,那部分人為什麼還要把遮羞布扯掉呢?】
沈念绮閉口不言,專心去等事件的發展。
老妪見碗莫名其妙被打碎在地上,手顫抖得更加厲害,緩慢地蹲下去,拾起一片片碎瓷,整個身子都搖搖晃晃,讓女子擔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