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街市冷清下來,程荀和程六出推着空蕩的闆車歸家。
從縣城到四台山山道,行人漸散,周遭安靜下來,隻聽聞山中熏風穿林打葉,蟬鳴伴着溪流淙淙。
斜陽映着遠樹,日光穿過高柳綠槐,灑在程荀的臉上。
清風拂面,她眯着眼睛長舒一口氣,很是安逸。
程六出看她懶貓伸腰似的模樣,忍俊不禁。
二人路過山間一處荷塘,程荀起了玩心,央着程六出要去采蓮子。二人在池邊丢下闆車,從蘆花蕩裡拉出一隻竹筏,輕快地躍了上去。
霞光映日,竹筏攪亂池水,水天相接,一片金粼。
粉紫的天地間,少年撐一支竹篙,移舟向那藕花深處去。少女光腳踩在竹筏上,搖晃間采蓮正忙。
竹筏蕩阿蕩,直到暮色四合,水鳥歸巢。少年少女擁着滿船荷香仰躺在竹筏之上。頭頂是漫天的皓月繁星。
程六出從袖中拿出一支梅花木簪,遞給程荀,假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前幾日見城中有人家給姑娘辦及笄禮插簪,想起你如今還沒戴過,便給你刻了一個。”
程荀接過木簪,舉在眼前細細端詳,綠檀木的簪身順滑柔潤,不知道他私下打磨了多久,一簇梅花小心翼翼墜在簪頭,嬌豔欲滴、栩栩如生。
她把木簪小心地放進前襟,心中歡喜,嘴上卻揶揄:“立夏了,為什麼不是荷花?可見你還是不夠風雅。”
程六出翻了個白眼,不理她的口是心非。
薄雲掠過殘月,水雲之間,荷香四溢。
過了好半晌,她突然喃喃道:“程六出,女子及笄為何要辦禮?”
“常人辦禮,多半是為了讓别人知道自家女兒到說親的年紀了。”
“女子及笄後隻有嫁娶這一條路嗎?”一股無名的困惑和煩躁襲上她心頭,她不明白,明明方才還在歡喜,為何下一刻又陷入了低潮中。
程六出聽出她的語氣,沉吟片刻才認真道:“男婚女嫁是世俗常态,可嫁人後卻不止一條路可走。
“前有嫘祖事農桑、編絲絹造福後人,後有梁夫人前陣殺敵、多少男子都不敵她勇猛。世上某些傲慢短視之輩小瞧女子,以為區區婚嫁就能将女子困在後院庖廚,實則大錯特錯。”
程六出眉心微蹙,神色有些嚴肅:“若是有一日你成親了,切記要事事有主見,不能被人随意擺弄。”
程荀眨眨眼,突然問:“我成親後,我們倆就要分開了嗎?”
程六出一愣,是啊,阿荀成親後就有自己的家了。
程荀追問:“照理說是你先成親,你成親以後,我還住原來的屋子嗎?”
程荀想,她住的屋子大,靠窗景緻采光都比程六出的好多了。若是以後程六出成婚,總不能讓嫂嫂和程六出一起擠又暗又小的破屋子。
程六出被她跳躍的思維砸得有些懵,猝不及防被拉進了未來五年、甚至十年後才會面臨的問題。他稍一設想程荀描述的場面,心中密密麻麻地浮起抵觸。
他無法想象,有一日程荀會跟在另一個陌生男人身後,離開他們苦心經營多年的小院。
他也無法想象,有一日他們的生活裡會多出一個陌生女人,占據程荀原本生活的空間。
這兩種想象都讓他煩躁。
程六出确信,在他對于未來的一切想象裡,所有人都面目模糊,隻有程荀清晰可見。
他冷哼一聲:“小小年紀就想着長大成親嫁人,不害臊。”
程荀抓了顆蓮子丢他身上:“明明是你先挑的話頭!那你說說,你在想什麼?”
“在想怎麼讓我們過上好日子。”程六出脫口而出。
程荀有些愣怔,看他坐起身認認真真細數:“先把屋子給修繕好,屋頂的瓦該換了;後院砌一間雜物房,東西都堆在正殿實在有些不像樣;再給你買幾身好看點的衣服,别整日跟個黃毛野丫頭似的……對了,若是有餘力,還想給菩薩娘娘塑個新泥像……”
溶溶月色下,少年盤腿而坐,掰着指頭念念有詞,全然不見他平日在外人面前清冷持重的模樣。程荀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雙手墊在腦後,伴着少年清亮的聲音閉上眼睛,随手抓了顆蓮子喂嘴裡,唇齒清香。
山風乍起,吹舞了四面垂柳、十裡野荷,吹皺了池面的星河明月。
天地間,仿若隻剩這竹筏一排、人影一雙。
程荀心中默默想,明日千般好。
明日千般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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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程荀還在被窩裡夢周公,程六出早早地出門了。
昨夜二人貪涼,在荷塘裡玩鬧到後半夜才歸家,算上清早五更天就趕到集市,也算是披星戴月了。程六出還好,程荀是徹底起不來了。剛好今日閑來無事,他幹脆跑到城裡,準備做一天短工。
銀子總是多多益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