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下、第八下、第九下。
程六出的思緒在規律的鞭笞聲中逐漸恍惚。靈魂好像要比身體慢半拍,在痛感沒來得及傳遞的時間差裡,他眼前浮現出兒時的場景,他和一個乞兒在冰天雪地裡打得你死我活,就為了搶一個别人好心施舍的冷包子。
又一道棍聲,眼前的畫面迅速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三伏天,他在鐵匠鋪幫人拉箱燒爐,高溫逐漸吞噬他的理智,他搖搖晃晃地摔倒在爐子上,手臂被燙得掉了一層皮。
藤條一棍又一棍抽打在身上,疼痛仿佛都麻木了,洶湧的恨意與絕望像是烈火,燒得他周身發燙。那些旁人的惡意、命運的嘲弄仿若無邊苦海,他在其中掙紮沉浮,一瞬想就此死在這裡,一瞬又想毀滅這一切。
昏昏沉沉之間,無數個畫面在腦海中飛馳而去,最終定格在他和程荀相遇的那個上元夜。
他像是溺水之人終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程荀明亮的眼睛突然喚回了他的神志,他眨眨眼,恍若隔世。
對了,我在晏家宗祠。
他後知後覺地想。
我不能死,阿荀還在等我。
身後的鞭打終于停下,晏淮神色複雜地看着地上蜷縮着的少年。
十三歲,有的人家已經在相看婚事,有的還一團孩子氣,在母親膝下撒嬌賣癡。而十三歲的晏決明,母親早逝,在外漂泊流浪數年,沒過過幾天正經的好日子。
晏淮深吸一口氣,移開視線。
他告訴自己,晏決明不一樣。他是晏家的嫡長子,他是要承擔起晏家上下三代人未來的人。他沒有行差踏錯的機會。
這是晏決明的命。
晏淮将藤條交給仆從,離開前冷靜地吩咐衆人,讓他好好在祖宗面前認錯,什麼時候認清楚他到底是誰,什麼時候再送他回去。
祠堂的大門緩緩閉上。
疼痛模糊了程六出對于時間的認知。他伏在地上,一會兒覺得已經過去了一個寒暑,一會兒又覺得隻不過是眨眼的一刹那。
祠堂的石磚擦得光潔透亮,他雙眼無神地望着地面上燭火的倒影。夜風吹過,曳動的燭火映在牌位上,地上的倒影透出光怪陸離的詭異,搖搖晃晃間,仿若先祖的魂靈現世。
程六出緩緩擡起頭,一整面牆的牌位矗立其上,他甚至看不到盡頭。那些陌生的人名、累世的功績像是五指山,将他死死壓倒在地,要他屈服,要他聽話,要他做個令所有人滿意的晏決明。
思及此,憤怒在他的血液裡沸騰,他想起身掀翻所有牌位,想一把火點燃這間屋子,想指着晏淮的鼻子大罵:去你的侯府!
可是任他如何掙紮,最後都無力地跌倒在地。他不甘地捶打着地面,那次生死之間後,他第二次嘗到了對自己的恨意。
為什麼他如此孱弱?為什麼他什麼都做不了?為什麼他隻能任人宰割?
比無能為力更令人痛苦的是,他無比真切地看清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眼淚一滴滴落在地面上,眼前的世界逐漸模糊。自我厭棄來勢洶洶,他伏在地上,不可抑制地痛哭出聲。
壓抑了一晚的烏雲此刻也終于釋放開來,屋外電閃雷鳴,風吹開窗戶,雨絲飄進祠堂。
冰涼的雨落到他的臉上,仿佛神佛慈悲的撫摸,将他從絕望中拉出來。他狼狽地擡起頭,沉默許久,終于冷靜下來。
滿屋的長明燈如同盞盞鬼火,在風聲中嘲笑他的弱小和不自量力。他踉跄起身,走到牌位前,一字一句讀過去,讀那些從未聽說過的名字,讀那些遙遠的豐功偉績。
屋外的雨愈發肆虐,一道道閃電劃過夜幕,将祠堂内照得煞白。程六出站在晏家幾代人的魂靈前,突然讀懂了這三面牆的寓意。
那牆上所銘刻的,不是世代先祖的不世之功,而是用血肉厮殺出來的權力和武器。
他不想再被人踩在腳底。
不想受人壓迫而無力反抗。
不想連最重要的人都無法保護。
沒錯,他不想成為晏決明。
可他隻有真正成為了晏決明,才能擁有選擇成為程六出的權力。
長明燈在風中搖曳,他在空蕩的祠堂中枯坐了一夜。
天亮了,他緩緩走到大門前,聲音虛弱卻堅定。
“我要見他。”
“我想清楚了。我是晏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