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風急,深秋悄至。
中秋剛過,豐沛的雨水降臨兖州。秋風纏綿,細雨霏微,濕寒的天擾得人意興闌珊。
因着這天氣,胡婉娘已經許久沒有出門赴約了。
兖州府兩位同知,層級相當、公事上分歧不斷,家中兩位小姐也多有龃龉。
胡婉娘與另一位同知家的長女李小姐年歲相仿,她看不慣李小姐的清高自憐,李小姐看不慣她的驕矜任性。兖州府的千金們但凡設宴,這二位必是要争個高下的。
如今,胡婉娘剛剛收到從江南寄來的新鮮樣式絹繡料子,都裁好衣備着宴席上一展風姿,心心念念要将李小姐比下去。可綿延半月的秋雨讓她的算盤全落空了。
是以,這段時間以來小院内烏雲重重,丫鬟們整日提着一口氣,誰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觸黴頭。
程荀照樣過着她忙碌而疲憊的生活,隻今天有些許不同,今日是程十道的冥誕。
清早起床,她特意換了身素色的衣裙,在内襯的腰間系了一根麻布。
若是程十道還活着,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紀了。
天還未亮,她翻開自己藏在衣箱深處的木盒,借着微弱的天光,靜靜翻閱程十道的舊書。
這幾本書陪她和程六出走過許多年,紙張都已泛黃,有了歲月的痕迹。
翻到某一頁,她看到頁腳滴了一滴墨,正好蓋住程十道的批注。她指尖輕撫那滴熟悉的墨迹,忍不住輕輕笑了。
那時她和程六出為了早日拿到書鋪的活計,一有閑暇就在沙地裡埋頭練字。練得差不多了,他們倆咬咬牙,買了一套極廉價的二手筆墨。
許久沒能碰到書墨的二人拿起筆都有些顫顫巍巍,程荀一不小心就将墨滴到了頁腳。程荀一向珍惜父親的遺物,眼淚當即就落了下來。
程六出見狀也慌了,又是用衣袖擦、又是用砂礫輕輕磨,最後無措地拉住她,向她承諾以後一定想辦法把這個墨迹去掉,她才半信半疑地止住了淚。
思及此事,程荀忍不住笑了。
笨死了。哪有落在紙上的墨迹還能被擦掉的。
一顆淚珠落在那滴墨旁邊,程荀輕輕用指腹擦去。
天亮後,又是忙碌的一早。程荀逐漸習慣了每日單調重複的工作。投入進體力活中,反倒能讓她短暫地忘卻許多痛苦。
晌午時分,程荀去大廚房端自己的飯菜,在轉角處險些被人撞倒,食盒卻脫了手。她眼疾手快去抓食盒的握把,一雙手先她一步,穩穩地接住了食盒。
那人長舒一口氣,将食盒交還給她,有些不好意思:“還好接住了……剛剛沒注意看路,實在對不住啊。”
程荀擡頭看去,是一個樣貌清秀端正的小厮,看上去比她大一兩歲的模樣。
程荀搖搖頭,接過食盒,從旁邊側身離開。
“松煙!你怎麼在這呢?少爺到處找你呢,快跟我走吧。”一個男聲在身後響起。
少爺?
程荀下意識側身看去,隻見剛剛那小厮應了一聲就被來人急急拉走。
他似乎有所感,臨走前轉過頭來,二人視線交彙。
猝不及防被對方的視線抓住,程荀禮貌地扯出一個笑,松煙卻猛地回身,腳步慌亂地跟來人離開了。
程荀放下嘴角的笑,沉默地望着他走遠的背影。
吃過午飯,到了胡婉娘午睡的時辰。
院内悄然無聲,程荀尋了這個空檔,悄悄離開小院兒,帶上她拜托廚房采買婆子買的紙錢和一小壺酒,去後罩房南面的小林中祭奠程十道。
這片小林一向鮮有人煙,程荀尋了個小山包坡下的角落,蹲在草地上安靜地燒完元寶和紙錢,将酒灑在草地上。
等到紙錢堆徹底燃盡,連餘煙都消失,她才如夢初醒一般,準備起身離開。
就在此時,她突然聽見遠處傳來淩亂的腳步聲,一個男聲斷斷續續傳來:“……之前雇人抄書,莫名其妙就沒了下文,老爺前兩日還問我怎麼回事呢。我去問萬平那小子,你可知道他怎麼說的?”
那人吸了一口氣,聲調陡然提高,語氣獵奇又誇張:“他說那人被燒死了!”
男人的話像一把刀,猛地紮進她的眉心,她強忍住突如其來的暈眩,壓低身體,藏在雜亂的草木石塊後,仔細聆聽。
腳步聲越來越近,兩人交談的聲音也逐漸清晰,她聽見一個稍微青澀些的男聲響起,居然就是方才遇到的小厮松煙。
松煙沉吟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般一拍掌:“怪不得!”
程荀感到自己的額前背後都流出汗,心在胸膛中怦怦跳動,忍不住将身子向前探。
松煙環顧一圈四周,确定沒看見人,才壓低聲音,輕輕道:“還在溧安縣時,我有次撞見吳川與少爺說話,隐約聽見他說什麼,燒得幹幹淨淨、絕對沒有後文之類的話。”
松煙有些膽寒地打了個顫,驚疑不定地看向男人:“難不成……”
男人面色有些難看,憋出句:“這麼大的事你不早和我說!老爺的吩咐你是左耳進、右耳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