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的東南方,中陵宮就坐落在那。
雁靈從街市的屋檐房梁上一路躍過,看着腳下因王府起火而混亂起來的人群,并仔細記下幾條小道與護城河的走勢。
中陵的大牢很好辨認,它以巨石打磨堆壘,建得冰冷又陰森,四周沒有任何民房與遮蔽物,隻有幾棵枝葉零星的樹木,巡夜與看守的侍衛正來回巡視。
雁靈輕巧地躍過兩棵樹,摸了摸腰間的黃銅令牌,無聲地落在大牢門口的守衛面前。
守衛看見忽然出現的雁靈,陡然一驚,随後立刻拔劍,雁靈眼疾手快将他們抽出一半的劍推回鞘中,随後擡頭露出自己的鬼面具。
守衛看到鬼面以及腰間的黃銅令牌,神色立刻松緩下來,随後抱拳行禮,恭敬道:“赤鬼大人。”
雁靈微微颔首,壓低聲音模仿赤鬼本身有些嘶啞的聲音,道:“奉魏皇後的命令,前來進行秘密拷問。”
守衛不可察覺地一怔,随後退開一步:“請。”
雁靈覺得這守衛的态度有些古怪,一切也都過于順理成章,以至于透露着些許詭谲。于是她瞥了一眼神色恭敬的守衛,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腕間袖箭,更加警惕地走入大牢中。
用石頭堆砌起來的大牢,沒有風也沒有光,隻有石牆兩邊明明滅滅的火把,勉強照亮牢中的情形。黑暗中隐隐可見,那些犯人幾乎都是奄奄一息,滿身的瘡口、滿目的絕望,還有幾個四仰八叉倒着,應是受不住折磨自盡了。
她一路緩緩走着,一路用餘光觀察四周,血腥、污物、屍體混合而成的惡臭直沖鼻腔,讓她忍不住皺起眉頭。
走廊盡頭可以通往下層,雁靈順着昏暗狹窄的台階往下走。下層倒是比上層寬敞得多,用鐵欄隔起的牢房與刑房冰冷又堅固,她路過一間刑房,看見各式各樣在昏暗火光中泛着森冷光澤的刑具,雁靈猜測,這裡應該是關押一些身份不低、但嘴巴嚴實的人。
最終,她在一間上了鎖的牢房中看見了囚鐐加身的梁朔月。
此一時,彼一時。
心頭那股怪異的感覺始終無法緩解,雁靈抿了抿嘴,沒有出聲,然後伸手推了推牢門。本該堅實的大鎖“咔”的一聲松開,随後伴随着鎖鍊稀裡嘩啦落在地上,這聲響驚動了角落裡閉目養神的梁朔月。
梁朔月看見牢門口戴着赤鬼面具的人,先是愣了半晌,随後渾身一顫。
雖然來者戴了鬼面,穿着暗衛衣裳,渾身裹得嚴嚴實實,但他還是能一眼認出她就是雁靈,她的氣息、舉止都與真正的暗衛相差甚遠。雁靈能大搖大擺穿着赤鬼的裝束來到這裡,說明真正的赤鬼已經死于她的手中。
雁靈此人,聰明、善戰,集仁愛與悍戾、溫柔與冷峭這些矛盾點于一身,但她最緻命的缺點便是過于正直,做不出小人之舉,所以才低估了魏氏與梁赢的陰險狠毒。
這一場硬仗怕是免不了了。
雁靈還未來得及踏入牢中,便聽見身後傳來許多密集的腳步聲,她回過頭,才發現通往一層的出口已經被身着鱗甲、手持刀劍的守衛圍堵住了。
原來在她進入大牢時,那句“魏皇後”便已讓她掉馬。
鬼面暗衛自魏氏還是紫朝公主時便聽從她的指示,她嫁入中陵的那一年,鬼面暗衛也離開故土,追随于她,他們将她作為無上之人,奉為最高。他們從來不會稱呼她為皇後,仍依照舊時禮節,稱其為公主或者主上,因為皇後是中陵的皇後,隻有公主與主上可以屬于他們。
既已被發現,雁靈反倒是不慌了,她淡定地将牢門關好,接着拔出無間迎了上去。
梁朔月随其師父修行多年,中陵年年狩獵比武,他都能拔得頭籌,身手自是好的,但他同雁靈交手兩次,兩次都未曾占得上風,他知道她特别能打,但沒想到在這般狹窄的地方,她面對如此密集的圍攻也能硬殺出一條血路來。
刀花如狂雷驚影,鮮血似銀豪飛墨,肆意噴灑在石牆與地磚上,形成一幅猙獰的壁畫。
雁靈摘下赤鬼面具随手甩在一邊,然後敏捷地跨過滿地橫豎交織的屍體,回到牢籠之前,将門推開。
無間起落之間,斬斷了梁朔月身上的枷鎖。
梁朔月左手甩開還纏繞在身上的鎖鍊,拉着雁靈往出口跑,雁靈看了一眼他不太自然垂下的右手臂,手背上青筋暴起,呈紫灰色,應是中毒所緻。今夜宮宴才出事,便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先對他下手,看來梁朔月已經被某些人視為眼中釘許久。
牢中大多數守衛都已被清理幹淨,但外頭獄鼓聲鳴不斷,中陵各方勢力聽到這番鼓聲,很快便會到達這裡支援。雁靈沿路掀翻了火把火盆,又敲暈牢門處正在擊鼓的守衛,一刀割破鼓面後,帶着梁朔月踩着黑暗躲入大牢對角的小巷。
這條小巷的盡頭是死路,高高的石牆後面,是橫穿而過的護城河。
梁朔月擔心雁靈慌不擇路,便想出言提醒,但見雁靈敏捷地踩着兩側房屋牆壁借力翻上高牆,心中的疑問最後又化作了信任。
他随着雁靈的腳步翻過高牆,落在僅有三寸之寬沿岸上。黑暗中,一隻舢闆小船慢悠悠地經過,那是中陵的拾荒船,中間的船艙用破破爛爛的草簾子遮着,裡頭裝滿了河裡撈上來的污穢物。
船頭的船夫撐着長竿,絲毫沒有發現岸邊的兩人,雁靈側過臉,沖梁朔月使了個眼色,随後飛身躍至船尾。她落在船上的瞬間向前翻滾一圈,卸去大部分重量的同時也閃身進入了船艙,可謂一氣呵成。
梁朔月緊随其後,不過他比雁靈重上許多,落在船尾的時候船身沉了一瞬,船夫有些疑惑地回頭,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心想許是自己錯覺,便繼續撐着長杆順着水流,往西北方向行去。
舢闆船本就不大,矮小的船艙内堆積了打撈上來的污物,惡臭熏天,雁靈縮成一團,掩着鼻子,透過破爛的草簾子觀察着四周的情形。
在經過那堵高牆後,兩側的視野開闊了起來,街道傳來嘈亂的馬蹄踐踏與兵甲交磨的聲響,梁朔月無聲地問雁靈道。
“你怎麼知道會有拾荒船經過?”
雁靈讀懂了梁朔月的唇語,便低聲回他道:“之前聽凝和說起過。”
借着微弱的月光,梁朔月暗暗凝視着雁靈的側臉,她的臉孔依然冰冷絕豔,妖異橫生,但比起兩年前初到中陵之時,要柔和上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