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明月中空,群星失色。”
雁靈還未開口回答,身後便傳來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接着,境坐在了她的身側,他抱着那柄劍,目光停留在與雁靈視線一同墜落的遠方。
雁靈側過臉看向他,這樣一個過得極慘、極苦,經曆了無數生離死别的人,他的神色雖溫和平靜,眼底卻是一片深幽與蒼涼,宛如荒無人煙處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沒有活色。
“有的人,是空中那輪無暇明月,銀光燦爛、輝映大地,而有些人的一生,就仿佛是一片無法落地的枯葉,從樹上墜落時,就在風中飄搖、枯萎、腐爛,他們的交集隻在一個起風的夜晚,錯過了,便是一生。”
他頓了頓,平靜地述說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苦痛往事。
“我生逢九國之亂,幼年時,親生父母為人所害,留我與長姐相依為命,長大了一些,我的姐姐被貴族掠去,淩辱緻死,而我則被貴府中的管事當街發賣,我的師父戲世散人雲遊路過那條小街,說與我有緣,便買下了我。
我跟着師父去了杏林,師父是個深不可測之人,他的劍術十分精湛,并親自找到北堰極寒之地,讓人打造了一柄神武贈予我,師娘也是個十分溫柔的女子,她纏綿病榻多年,膝下無子,二人将我視為己出,悉心教導。然而在我十歲那年,師娘病逝,師父傷痛過度,舉刀自戕,将他們合葬後,我便一個人帶着劍流浪。
十六歲時,人們為我的名字加上了前綴,那時年少,意氣風發,誓要斬滅天下所有的不公不義。行至北堰時,我結識了北堰王白霄以及他的女兒,在我準備離開北堰時,白霄托我将一封手書送至西肅照漠嶺。”
聽到西肅,雁靈渾身一滞,一直以來那種迥異的感覺仿佛終于要找到了答案,她知道,所有的真相都将随着這段往事,浮出水面。
“西肅是個既危險又美麗的地方,我在大漠行走了近一個月,才到了照漠嶺,在那裡,我遇到了一個少女,她是那片大漠的守護者,人們稱她為——聖女。
手書送達後,我又随着她前往遙遠的白郡,當時中陵與北堰正在搶奪白郡,戰亂導緻許多孩子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兒,她受白霄委托,将這些孩子帶回西肅,隐居在邊城。
那些孩子都喜歡她,為了讓這些孩子在這亂世中有自保之力,我與她教會這些孩子使用刀劍。因為她,我留在了西肅,兩年的時間裡,我随着她出入西肅各個城池,看着她懲治那些面目可憎的貴族,将他們的不義之财分發給百姓,西肅的人們将她視作神明,而我也與她相互傾慕,共許餘生。
那一年,她十八歲,我二十歲,我們在照漠嶺定下終身之約,我以為我終于可以落地生根,可白郡事變,梁昌親臨白郡,擄走了白霄的女兒白秦歌,并将她鎖在岚陵的宮殿裡。那時西肅内也亂象橫生,她收了白霄的信箋,便托我與鬼騎的小将軍一同前往白郡相助。
我們到了白郡,見到了已經被救回的白秦歌,那之後我們與梁昌酣戰數月,但中陵那時已經有了紫朝的鼎力相助,就算我們打退了梁昌,也有紫朝的兵馬,我中了毒,又受了重傷,眼看白郡就要失守,梁昌突然開出了條件——他可以不再攻打白郡,不再屠城,隻要白霄願意将兩個女兒送到中陵為妃,中陵便可即刻與北堰結下盟約,從此中陵軍隊再不會踏入北堰半步。
白霄為了他的子民,不得不答應這份盟約,但他也再無顔面對自己的女兒,白秦歌與白秦言從岚陵離開的那天,白霄與我站在遠遠的山頭上看着她們離開。這件事告一段落後,我和小将軍立刻趕回了西肅。
但是,當我們回到西肅照漠嶺時,看見的卻是血海屍山,聖女血脈至親十五人,旁支三十一人,四十六具屍體,四十六座墳碑,卻唯獨沒有她的,我們心存僥幸,找遍了整個大漠,卻聽到了從西肅王城中傳來的噩耗,西肅王昭告萬民,說她重病在身,又遭暗殺,重傷不治而亡,屍骨已葬入了遺陵。
我們闖入王城,到了宮殿前,想從西肅王手中帶回她的屍骨,然而西肅王卻任由我們在外等了一天一夜,都不曾下令召見。喪鐘是鳴給百姓聽的,那座黃金白玉的宮殿裡依然歌舞升平,殘陽落下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宮殿在火中燃燒,我再也無法忍受,一路殺盡了宮殿,當我将要把劍架在西肅王脖子上的那一刻,是小将軍攔住了我。
我明白,守護大漠與君王是鬼騎的使命,和平也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但是,我的劍與我的心,也在那一刻随她一同死去。我離開西肅的宮殿,回到照漠嶺,從殘垣斷壁中找到了一個腳環,小小的、鑲着和她發色一般的寶石……”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向雁靈,與她四目相對,他的眼中蒙着一層薄霧,手伸入懷中,掏出他所說的那個腳環。
那個隻有巴掌大小,經曆了不少歲月、埋存了不少往事的黃金腳環,鑲嵌着一圈圓潤的绯色寶石,被擦拭得幹幹淨淨,卻難掩其上斑駁的刮痕。
“月照山河,無邊秀麗。我們曾說過,如果我們有了孩子,我們會給她取名叫……秀秀……那是她為我們未出世的孩子所準備的禮物。”他凝視着雁靈,喉頭一緊,聲音竟有些哽咽,“我……隻是我沒想到,我們的秀秀……如今這般、這般完好地坐在我的面前。”
雁靈愣愣地看着他,感覺腦海一片空白。
在鬼騎大營時,雖然衆人都瞞着她,但她多多少少能察覺到一些東西,她記得她是從英靈谷被骊陽與迎戈抱回軍營的,她也知道曾經大漠的守護者或許就是自己的母親,她知道還活着的她一旦出現便會讓整個西肅動蕩,所以天生反骨的她選擇聽從骊陽與迎戈的教導,藏起面貌,在漠裡荒蕪的軍營裡活着。
舒雅,這個疑似她母親或是血親的人,她是什麼樣的性格,有着什麼樣的故事,她一概不知,但她可以從西肅的傳說裡、往事中以及百姓們零碎的話語間,拼湊出她的樣子——美麗、溫柔、善良、堅強,像是高空中皎潔的明月,像是峽谷間澄澈的流水。
她是誰與誰的孩子,她從來沒有深想過。
這一段如今聽來是輕描淡寫的故事,交雜了那抹借着油燈在竈房中捏着玉兔團子的背影,擊碎了她一直以來對于自己身世的理智。
凝和也愣在原地,心中隻覺得此時的一切,冥冥之中都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