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了客棧,向店家要了些酒。
此時夜已經深了,酒館裡沒有其他的客人,店家端了一壺酒上來,雁靈擡頭猛灌了幾口酒後,問店家道:“這城中,怎得如此安靜?”
店家打量着眼前這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許久,又看了一眼四周,确認沒有其餘的客人,才壓着聲音小聲地同雁靈說道:“客官外來的吧?”
雁靈點了點頭。
“我前些年外出遊曆,前些日才回到這兒。”她道。
“這也難怪,不止這城,怕是整個西肅,如今都是這樣了。”店家歎了口氣,幽幽道,“這世道不太平啊。你說,鬼騎是什麼樣的存在啊?那可是聖女的軍隊,鬼騎庇護我們的那些年,從未有人敢在我們腳下的這片大地作威作福。可一年多以前,忽然有消息說中陵要攻入王城,鬼騎收到了西肅王的命令,由郦将軍帶隊前來這王城裡駐守……”店家說至此,眼眶忽地紅了起來,“唉……說到那天,鬼騎死傷慘重,城裡血流成河,我們想把将士們的屍骨埋葬了,西肅王卻下了命令,讓平民百姓不許祭奠,也不許再提鬼騎二字……就和當年的聖女一樣。”
“鬼騎……死傷慘重?”雁靈木讷地喃喃着,手不由自主地一用力,手中的酒杯碎成好幾塊,混着她的鮮血零零碎碎地落在桌上。
店家無暇顧及,他捂着臉低聲哽咽着,神色悲痛。
“是啊,為我們出生入死,最後卻剩一個焚屍化骨、挫骨揚灰的下場,這……這叫我們如何能忍受?”老闆猛地擡頭看向雁靈,眼底是一片血紅與怒火“那一天開始,那座金宮的外牆便挂上了中陵的帝旗,我們這麼久了,都隻能捂着嘴,過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
挫骨揚灰……
雁靈感覺腦袋嗡嗡作響,有一股氣血從腳底沖到頭頂,她的胸口被怨恨、憤怒與憎惡來回踐踏,喉頭也隐約有股腥甜要湧了出來。
“你……你可知鬼騎的将軍,是死于誰手?”雁靈的聲音有些顫抖,眼底一片混沌。
“那一日我們被下令不準出門,外頭是怎樣子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聽說那一日有人看到,鬼騎在城内與中陵軍交戰時,西肅王的親衛軍從後面……偷襲了鬼騎。”
那一刻,雁靈忽地便全部了然。
什麼中陵攻城,全都是梁赢與西肅王族在虛假做戲,若他們不是暗通款曲,又怎會放任雪牧城被屠得幹幹淨淨?
那群肮髒的、靠吸食百姓為生的爬蟲,早就背叛了這片土地,他們出賣了聖女,又出賣了百姓,他們腳下所踩着的、蹂躏進泥塵裡的,是那萬千不得安息的英魂!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故人的靈魂從天上望向人間,望着這些還行走于大地的、仇人的軀體。
百般怨怼、千般憎惡,新仇舊恨、怎得饒恕?
若不血洗金宮,将那些王族的頭顱連同中陵的旗幟一同踩得稀碎,又怎能撫慰那些被挫骨揚灰的将士們?!
雁靈起身奪門而出。
“客官?”店家在她身後喊道。
雁靈沒有回答他,她出了門,借着門口的木箱翻身上了屋頂,望向那座黃金的宮殿。
這城已經沉睡在長夜裡,唯有那座金宮,還搖晃着明亮的燭火。
她低下頭,看着冰冷的街道,這裡曾經流淌過她兄弟姐妹們的骨血。
她的喉頭一陣哽咽。
王城的城門已經在日昳時關閉了,雁靈從馬房牽出夤夜後,便騎着它前往了城門。她敲暈了守城側門的守衛,擡了門闩,從那僅容得一人一馬通行的側門出了城。
漠裡的夜空殘月高懸,灑下的輝光讓萬裡黃沙看起來像是銀白的雪原,夤夜帶着雁靈,踏着這茫茫沙海,朝着遠處風吹來的方向疾行。
耳邊擦過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夤夜最終要将她帶到哪裡。
這一路風雪月霜沙,不見山水城。
曾經,她對這片大漠爛若披掌,她腳下的每一粒黃沙,身邊的每一條生靈都會為她指引道路,然而這一次,她覺着自己迷失了方向,萬裡黃沙中,與其一同迷失的,還有自己的心。
月色消逝得很快,不若幾時,天邊泛起了淺淺的黃丹色,再隔一會,烈日便會從那東邊緩緩升起。
遠遠地,雁靈看見了一片綠油油的峽谷,它們正蒙在未褪盡的夜色裡,像是舞女烏黑長發中裝飾着的翡翠寶石一般,若隐若現。
那是英靈谷,那裡埋葬着英烈,他們的骸骨養育了滿谷熠熠生輝的金诏花,那是她的出生之地,夤夜跑了一夜,便是為了将她帶來這裡。
她踏過一株一簇開得燦爛的金诏花,回頭發現夤夜正安靜地站在谷口等着她,于是她繼續往前走,走到更深一些的地方。
不遠處的一座矮坡上,一把重型長刀垂直地立在那塊土堆裡,那長刀的柄是黑色的,上頭系着一條殘破的紅色綢帶,正随着穿谷冷風飛舞着。
雁靈看到那把刀,呼吸猛得一滞,她的手顫抖着,腳步也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那是——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