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記憶中逐漸浮現出一個笑意溫柔的少年,那少年總是左手執一卷醫書,右手指尖夾着銀針,對着空氣比劃。
彼時少年的模樣與眼前的男子緩緩重合,最後彙成一人模樣。
“你是……”她愣愣地,恍神許久,“青極?”
雁靈沒有意外,當時從戰場上帶回戎業紅時,青極的神色就有些怪異,雖然他嘴上說着“既是敵軍,為何要救”,但幾日來不眠不休的照料,雁靈終是看在眼裡。
他們之間,淵源頗深。
戎業紅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她的眼眶倏地泛紅,質問青極道:“既安好,為何這麼些年從未找過我?哪怕是寄一封信箋、一份手書也好……兒時的情誼,在你看來就這麼不堪托付嗎?”
她的語氣間有責怪、有埋怨,卻獨獨沒有怨恨。
“公主,不論是九方家族還是南昆王族,情況你都是清楚的。”青極輕聲回她道,“我們都是這爾虞我詐之下的遺孤,你被禁锢中陵,我逃命至西川,哪有什麼回家的路呢?”
青極此語道盡心酸,戎業紅喉頭一哽,竟是反駁不出什麼。
他們是飛鳥與走獸。
飛鳥脫離囚籠,卻傷了翅膀,遁匿異處,再也回不到林間。走獸雖無鐵籠,卻被匡鎖四肢,踱步于高牆圍禁之地,受人制衡。
她依稀記得八歲那年,那個多雨的夏日,她紮完兩個時辰馬步後坐在廊沿上休息時,匆匆瞥見來樓殿中送藥的少年。南昆是獸蠻之地,百姓多性格奔放,一言不合拳腳相交乃再平常不過的事,像那般溫潤如玉的少年,眉眼間的笑意似流水般淌過她的心間,驚鴻一眼,念之不忘。
她纏着她的父王問了多日,才打聽到那是巫嶺之地九方家族的少主,因南昆王族問其家族借藥,九方家主心覺茲事體大,這才讓自己的兒子親自護送而來。他們自那時起相識,因家族内瑣事,青極在那之後的一年多時間裡均住在南昆樓殿中。
後來,在一個雷雨之夜,青極留下一封書信,悄悄回了巫嶺,等到戎業紅拆開書信的同時,也從侍衛口中得知九方家族内亂,九方少主行蹤不明。
戎業紅還沒來得及傷心,中陵便揮軍南下,與戎業雲在昱钏郡交戰,前線告急,南昆王将戎業紅交給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照看,自己也前往了戰場,連日的雷雨過後,戎業紅沒有聽到捷報,而是父兄的死訊。
年少戀慕之人與血脈嫡親之人皆離她而去,一時間,她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
再後來,她被自己的叔父作為求和、聯姻的工具,送到了于她而言有殺父之仇的中陵。
這一晃,已過十年。
“是啊……我都自顧不暇……”
她的肩上的傷還在隐隐作痛,梁旭将她推向刀口時,沒有一絲的猶豫。
郡主、王妃之位,外人看來貴不可及,隻有她自己清楚,這兩個稱謂作為枷鎖的重量。
營帳中陷入一片死寂。
“我還要去教場,先行一步。”過了好半晌,雁靈起身打破了沉默,她對着戎業紅道,“别多想,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麼,你安心養傷。”
說罷,她往營帳外走去,境淡淡地瞥了一眼戎業紅,也随着雁靈身後離開。
一時間,營帳中隻剩下青極與戎業紅二人,青極歎了口氣,從一旁的桌案上拿過已經微涼了的藥湯,用勺子送至她的嘴邊,戎業紅微愣,但沒有拒絕,而是乖乖地喝下。
營帳外,雁靈和境并肩而行,境思量片刻,問雁靈:“你想何時發兵襲營?”
“再過兩日。”雁靈回到,“飛鷹是座小城,往來人口比固定人口多,适合作為據點,梁旭怕也是打得這個主意。不過他估計沒有想到,城中百姓早就被召到王城,現在飛鷹城中留下的,都是假扮成百姓的将士,他們若再靠近一些,便會受到來自王城、木拓和飛鷹的圍剿。”
“需要我前往那裡嗎?”境問道。
“我已讓阿桑前往。”雁靈微微側首,對境淡淡地笑了笑,“阿父能替我守王城嗎?這城中的百姓,這座城,隻有阿父替我守着,我才能放心。”
境也笑了,點頭道:“好,我替你守着。”
兩日後,梁旭果然帶軍進入了飛鷹城。
梁赢滿腹打着屠城的主意,還未進城便劍拔弩張。城中僞裝作百姓的天狼将士們早有防備,高處的房屋也埋伏着配備了大量羽箭的獵鷹,隻要阿桑一聲令下,他們便會進攻。
梁旭進城後,感覺城中有些空曠,但當他察覺到不對勁時,數百支的飛箭已劈頭蓋臉般地撲面而來,他們忙着回擊時,雁靈和骁衣便以雷霆之勢圍剿過來,三方力量,将梁旭包圍在中心。
敗局已定。
雁靈坐在乘風背上,停駐在飛鷹城門處的空地中間,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些中陵軍的領頭将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頭顱堆起來仿佛能砌成一座小山丘,認降的兵卒被卸了武器與盔甲,圈禁在一處,由天狼士兵看守着。
看了一下午的行刑,梁旭已經吓得面色青紫,此時,他被四個英虎将士壓在場中間,周圍跪着稀稀拉拉數個還未認輸的兵卒,他們身下的黃沙地被血染成褐紅,在黃昏日月交輝的餘光下,在四周焮天铄地的火光裡,宛如一片煉獄血海。
雁靈騎着乘風,緩緩走到梁旭身前。
晖光映照着她绯紅的長發,仿佛天邊翻湧的霞浪,火把末端炙焰的光影投在她金蘭的異瞳中,熊熊燃燒。
梁旭擡頭看着她。
“昔日,你的手足兄弟來到這片土地,燒我城池、辱我姊妹、屠我百姓。”雁靈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平靜地說到,“那個冬天太冷了,霜刀風劍、千裡銀白,依然掩蓋不住焦木味與血腥味。”
“呵呵……”梁旭渾身顫抖地獰笑了兩聲,雙目通紅地看着雁靈,質問道,“你以為殺了梁翊、殺了我,這一切就結束了嗎?我的父兄、我的母後,比我要心狠手辣數倍……為了一個小小的西川,你要攪渾這世道,使之淪為亂世,生靈塗炭嗎?!你不怕最終落個千夫所指、不得好死的下場嗎?!”
他身後一直站着的阿桑見他出言不遜,登時神色陰鸷,擡腿便對着他的脊背踢了一腳。
“并非因我而亂世,而是因亂世,才生了我。上位者暴虐,使四方戰亂不歇、白骨露野,上位者不仁,使義士悲憤填膺、民不聊生,這才是亂世。”
雁靈說着,翻身躍下虎背,走到梁旭面前,指尖微動,拔出無間架在梁旭的脖頸上。
百姓害怕戰亂,害怕辛苦築起的房屋被燒毀,害怕骨肉至親生離死别,上位者仁慈,他們多分得一把米糧,上位者暴虐,他們就得付出更多的代價,乃至生命。
這個世間光陰輾轉流逝,無上之權與貪念、欲望抱作一個巢穴,蛀蟲從中繁衍、滋生,逐漸腐蝕磐石桑苞。
亂世與盛世的輪替,如晝夜變換、如日月交融、如天之道,每一個盛世,都是有人于亂世中辟道肅清,浴血殺出,而後得百年甯靜。
她生于此,上天為其賦能,這一次,便由她來斬下亂世。
聖帝明王也罷,亂臣賊子也罷。
“我可以千夫所指、為人所恨、不得好死。”雁靈一字一句,重重地對他道,“這一切,自我手中始,也将自我手中結。”
說罷,她一刀斬下了梁旭的頭顱。
鮮紅的血噴灑而出,濺在她的盔甲與臉頰上,她刀刃一甩,将其入鞘,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靜與冷漠。
“将他的屍身和其他屍首一同就地焚燒,至于他的頭顱……”雁靈對身側的英虎将士說着,頓了頓,然後又吩咐道,“找個身手敏捷的人,将他的頭顱送到觀山郡的中陵軍營裡。”
“遵命。”
圍剿梁旭一事已然結束,中陵一次性在西川折損近五萬的兵力,西北兩方受敵,中陵就算想再進攻,一時半會也無法再均分或是調度大量兵力,短時間内,中陵是不會再招惹西肅了。
飛鷹城中的善後事宜,雁靈交由骁衣全權處理,而後她便騎着乘風,趁着夜色與阿桑一同返回前鋒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