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行了半日,正午過後,鐮将他們帶到了昱钏郡、南昆、環溪的交界地。
郁郁蔥蔥的密林一過,視野便一瞬間開闊,雁靈仰着頭,望着不遠處巍峨的昱钏山,以及山下水波清澈的環溪。
環溪邊上設了一張長案,案上點了香爐,擺着茶席,一個穿着青色長裳的男人正站在案前望向這裡,他的身側還站着一個少女,少女容貌秀美,身着一襲淺色百花裙,裙擺處綴滿白銀圓片,清風拂過,響聲悅耳,遠看之下像是盛開在山水之間的一枝海棠。
車馬在靠近他們的不遠處停下,青極和戎業紅掀開車簾下車。
遠遠地,戎業紅便看見了那個青色長裳的男子。戎止聲與戎起玉是同胞兄弟,生得極像,此時戎止聲穿着青色長裳,讓戎業紅恍惚間以為看到了父親。
青極看到戎止聲,還是規矩地行了個掬手禮,戎業紅毫無反應,隻是站着,冷漠地凝視着他們。
雁靈翻身下馬,将馬兒交給了尤雀,朝着他們走了過來。
戎止聲身側的少女見到幾人,便恭敬地行了個掬手禮,并未問候。
戎業紅眉頭一皺。
她記得境曾說過,在她“戰死”後,戎止聲将女兒送去了中陵代替她的位置,然而此時,本應在中陵的南昆公主卻安然地站在她的面前。戎止聲膝下無子,戎羽詞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她的堂妹。
戎止聲見到幾人,溫和地笑了笑,先開口對雁靈道:“請國君入座。”
幾人就着長案坐下。
戎羽詞先替雁靈添了茶,又依次為戎業紅、青極添了茶。
戎止聲抿了一口茶,凝視了戎業紅片刻,才溫聲道:“業紅長大了。”
戎業紅聞言,雙拳緊握,眼中閃過一絲恨意。片刻,她冷笑着回道:“是啊,多虧了您,叔父。”
“我覺得我們之間有許多誤會,今日我來此與你相見,是想與你闡明往事的。”戎止聲道。
戎業紅又說到:“闡明哪件事?”她低聲笑了笑,“是不願派軍支援昱钏郡、間接害死我父兄之事,還是将我作為和親工具送到中陵、中途又派人刺殺之事,抑或是……其他的事?”
“我知道,你很難信任我。”戎止聲沉默片刻,說到,“我不願派軍支援昱钏郡,間接害死起玉兄長之事,我承認。”
戎業紅本以為他會為這闆上釘釘之事再狡辯幾句,卻不承想他會如此坦蕩地承認,當下,她有些惱怒:“那我們還有什麼可談的?”
“除此以外,都可以談。”戎止聲道,“比如業雲的死,這件事确實與我無關,我是看着業雲長大的,我知道業雲的性子,南昆會遭遇中陵攻打,是因為國弱家衰,而我的目的,隻是逼迫起玉兄長退位,由業雲接管南境,如果業雲還活着,我便會全力輔佐他。當日我收到信報,在他回城時,我便已經派人前去接應,然而我的人卻與他一起遭遇山崩。”他頓了頓,道,“業紅,從前你年紀尚小,我難以和你辯論是非功過,但如今你長大了,你應該自己能體會到。”
“這隻是你的一面之詞罷了。”戎業紅搖了搖頭,“那麼,我換個問題,你為何要将我送往中陵?”
“因為我要肅清南境。”戎止聲抿了口茶,“你的是兄長的遺孤,兄長與業雲一死,那些人便會煽動你去争奪君王之位,你信了他們,你從此就是他們的傀儡,我與你鬥得越狠,那些人從中便會獲得更多的好處;你若不信,他們有的是手段暗殺于你。你羽翼未豐,多在南境一日便危險一日,我将你送去中陵,是為一步棋,中陵并不會對一個和親的郡主如何,隻要時機一到,我便會把你接回來。”
戎業紅緊皺眉頭、神色難看,戎止聲見狀,又道:“你可以問問羽詞,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你去中陵時,她也就五歲,這十來年中,她遭遇暗殺七十五次、垂危三次,最險的一次,是被割了脖子,那道傷疤至今還留在她的脖子上。你去中陵時,走的昱钏郡那條山路,行刺你的刺客,與刺殺她的,可是同一撥勢力。”
戎羽詞一直安靜地在一旁沏茶,一言不發,聽到戎止聲的話後,手上的動作一頓,接着,她摘下脖子上的白銀項圈,露出一條如蜈蚣盤踞般猙獰的傷疤。
雁靈放下茶杯,皺眉看着戎羽詞脖頸上的傷口,那個傷口确實很深,再深一些,她都不會安然地站在這裡了。
她一直不說話,大概也是因為傷到了喉嚨。
“……”戎業紅頓感無力,所有的恨意,在看見戎羽詞傷口之時,便消解了大半。
“業紅,有的人适合為君,有的人适合為臣,在兄長初上位之時,我從未想要坐上這個位置,我隻想輔佐于他。”戎止聲歎了口氣,道,“但是兄長上位後,生性溫柔的他并不能遏制朝臣,他隻看見了眼前之事,沉溺于家長裡短,聽不見百姓的哀泣,南昆在他手中日漸衰敗。昱钏郡一戰時,我權衡利弊後,才決心拖延,兄長不能活着,業雲不能死去,然而我沒想到,業雲沒有回來。”
“無奈之下,我隻能自己坐上這個位置。為了拔除異心者,我隻能先與中陵議和,行緩兵之計,在中陵南昆形勢穩定後,我才開始清理朝堂,養兵養馬。”
一片沉默,隻有水浪拍崖之聲。
戎止聲說罷,起身走到崖邊,懸崖下方,水浪拍着石岩,他将杯中的茶灑入環溪,朝着溪水行了個掬手禮。
“兄長在上,以往所為,是止聲有負于你,但今日所言,句句屬實,如有虛假,便叫我立刻葬身環溪,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