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從東殃送來了合盟書以及一封李厭的親筆信,随着合盟書一同來的,還有十來個精兵。他們穿着精鐵铠甲,身負大劍,為首的那人雖然戴着頭盔,但雁靈還是覺得眼熟,細細打量,才發現是當日在東殃邊境處接應他們的那隊精兵。
信中,李厭先是問了雁靈的近況,随後又提及這十來個人是東殃最好的将士,合盟期間,可供雁靈随意差遣。
北堰的公務是白朔月在處理,軍務是白夷雪在處理,但實際掌權的還是白霄。雁靈尋了個合适的時間,親自帶着合盟書前往了白霄的書房。
白霄見到她,先是露出一個與“霸王”名号不符的,慈祥地微笑。
“等你很久了,西肅女君。”白霄先是對雁靈颔首,随後又吩咐身側的侍女道,“上茶吧。”
不出片刻,侍女便端上了一盅熱茶。雁靈揭蓋正準備喝上一口,卻看見了茶碗中漂浮着的一朵淺白色小花。
北堰是個冷冽之地,能在這萬裡潔白中盛放的,除了凜霜與蠟梅外,便隻剩梨花。凜霜花是神聖的花,并不常見,于是北堰的世家便喜歡摘下梅花與梨花,風幹後泡茶。
此時正是梨花的花期,看似溫柔細膩,卻有着抖落寒峭、獨占枝頭的傲骨。
見雁靈凝視着茶碗一動不動,白霄心中了然,他笑了笑,道:“聽聞女君近日來還是常常為凝兒的事傷神?”
雁靈一愣。近日身體漸愈後,她便常在夜深人靜後前往祭祀殿,她在那裡什麼也不做,隻是靜靜地望着凝和的靈位出神,白夷雪有時不在,有時等在門口默不作聲。祭祀殿的侍女們向總管彙報此事,最後這事便傳入了白朔月與白霄的耳中。
“……”雁靈輕啜一口茶,沉默不語。
“凝兒是個好孩子。”白霄又道,“女君應該知道,在傳說中,我們白家擁有鳳凰的血脈,沐穆神山,鳳凰浴火,涅槃重生,已是老生常談之事。其實不然,我們隻是擁有非常稀薄的一絲血脈,但這絲血脈足夠我們擁有較常人要更加長久的壽限,我們死去後會回到沐穆神山,在那裡,我們的靈魂會寄托在鳥雀身上,有時也會乘着北風,回蕩在這片北地,活着的人們,能聽到我們的聲音,也會與我們在夢中相遇。”
雁靈想起她重傷昏睡時的那個夢,夢中,凝和帶着她走過沐穆神山的凜霜花田,她還趴在她的耳邊,同她呢喃低語。
“啊……我夢到過她。”雁靈低聲道,“她祝我前路坦蕩,再無荊棘;祝我得償所願,百戰百勝;還祝我無傷無痛,無病無災。”
白霄道:“死亡于我們而言,從來不是結束。”
“是嗎……”雁靈又喝了一口茶碗中那清香的茶湯,半晌後,才道,“多謝北王。”
“你于夷雪有救命重塑之恩,這一路來又照顧朔月與凝兒,我還未開口謝你,你又何談感謝呢?”白霄笑道,“我知女君此番前來的意思,女君不必擔憂,哪怕沒有合盟書,隻要我白霄還在,北堰便永遠會是西肅的盟友。”
雁靈雖心知肚明,哪怕是看在白朔月與白夷雪的面子上,白霄也會答應此次合盟之事,但她沒想到的是,白霄居然能主動、堅定地說出如此有重量的一番話。
見雁靈有些詫異,白霄又道:“女君大概不知,你的母親,前任聖女舒雅,與我有恩。”
“我聽聞我阿父說起過一些。”雁靈頓了頓,“是當年……白郡一事?”
“是。”白霄猶豫了片刻,緩緩道,“其實白郡事發前,我的身體就大不如前,我一旦顯出弱态,白家那些外戚便虎視眈眈,加之那是中陵與紫朝兵力鼎盛之時,内憂外患,确實難辦。白郡是北堰最重要的郡縣,那裡有大量的鐵礦、煤礦,一旦失守,北堰便任人宰割,我與中陵在白郡針鋒相對,導緻白郡的百姓流離失所,孤兒無處安置。東殃王是個喜怒無常的性子,與我相鄰的便隻剩西肅,西肅王是個爛蟲,于是我便書信一封,讓好友送至早年時碰過幾面的聖女那兒,托她替我安置這些可憐的孤兒。
聖女收到信後親赴白郡,替我安置了這些孤兒與流亡的百姓。那之後,我與中陵又打了兩年,打到白郡幾乎要變為一片荒蕪,後來梁昌親征白郡,我實是撐不住了,便再次求助她,于是她便讓鬼騎的小将軍與好友帶了鬼騎前來支援。梁昌人多勢衆,甚至擄走了我的女兒秦歌,懷山為了救回她,殒命岚陵,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梁昌忽然願意退兵,隻要我能将我的兩個女兒送到中陵,他便與北堰止戈停戰,也再不踏入北堰半步。
我自然是不願意,是秦歌與秦言為了百姓主動請命,我最終才答應此事。我早知道梁昌與魏流雲不會善待她們,秦歌生下朔月後,梁昌便用他們母子來交換鐵礦,秦言死後,又要我用一座靠近植穆郡的煤礦,來換回她的屍體。”
在這個故事中,聖女被人暗算,亡于漠裡;鬼騎将軍遭遇背叛,屍骨無存;百裡懷山為救公主,慘死岚陵;白秦歌與白秦言被迫嫁給自己的敵人,被磋磨、利用、抛棄,最終一個命喪中陵,一個魂斷北川。
剩下的,隻有一個失去愛人、孤獨餘生的劍士,以及一個失去女兒、滿心悔恨的父親。
除了境與白霄以外的人,都已不在了。他們的死,或多或少都與梁昌有關。
“後來,我又聽聞了聖女逝世的消息,心中萬分慚愧。什麼北堰霸王……哈哈……”思及此,白霄苦笑兩聲,“我隻是個不稱職的盟友,愧對女兒的父親罷了。”
“白王,我相信兩位公主并不是這麼想的。”雁靈寬慰道,“你隻是在那個當下,做了最合适時局的抉擇。”
白霄一愣,而後想起秦歌臨死前的殷切之語,雖時隔已久,卻曆曆在目,他滄桑的眼眸竟不由自主地濕潤起來:“是啊……她們一直知道自己該如何做,也一直能體諒于我。”
雁靈又說道:“白王,你也應該聽說了合盟之後的計劃,合盟書我已帶來了,此事落定後,不日,我便帶着先鋒軍前往屠嚴。”
“從這到屠嚴,就必須經過紫朝的邊境,現如今世道動亂,紫朝邊境戒嚴,女君準備如何過去?”白霄問道。
“屠嚴的王城與宮殿緊挨着紫朝邊境,擒賊先擒王,我準備打一場奇襲戰。”雁靈擱下茶碗,“我算過,若快馬疾行,走官道,經紫朝到達屠嚴隻要近三個時辰。進入屠嚴後,直接從城門一路進宮,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好。”白霄應道,“屆時,我讓朔月帶一支軍隊,在羨林附近弄出點動靜,分散兵力。”
事罷,雁靈回到自己的房閣。
她推門而入時,白夷雪正在屋内,他端坐在桌前,看着雁靈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