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纏上的第十三天】
長夜俨若絞索般漫長,月色隐幽,雪霧如織,鐵色天幕之下,百鬼閣俨若蟄藏于夜色深處的一座海上蜃樓,影影綽綽,發散着出世隐幽的氣息,教人望而生畏,莫敢近焉。
子時牌分,大鐘三鳴,鐘聲憧憧,謝圭璋帶趙樂俪,徑直攀上頂樓。
這是趙樂俪第一次進入百鬼閣,閣樓内盤根錯節,格局宏闊軒敞,俨若名副其實的陰陽八卦陣,入内的外客,若無内行人牽引,稍不留神,便是極可能迷失其中。
一座紅木質地的階樓,呈螺旋之狀,由底層一徑地朝高處擴展延伸,階樓寬敞可容兩轎并行,地覆雲紋花崗石,夾側是鎏紅色方正木磚,沿階憑欄皆用上乘質地的青條石細密鋪就,趙樂俪觸摸上去時,一片溫涼細膩的質感。
與憑欄相對的是滾漆的影壁,每隔一丈懸有一燈,光線明朗通透,照在她和謝圭璋的身上,聚攏成了兩道深淺不一的人影,欹斜地綴于他們身後,像極兩個衍生出來的影子禁衛。
岑寂隐谧的空氣之中,彌散沁人心脾的蘇和香氣,猶若一隻溫和柔潤的大手,将趙樂俪初入陌生環境所産生的一絲局促和毛躁的邊角,溫柔地撫平了去,繃緊的心神,逐漸松弛開了去。
不知何時起,在前引路的玄衣客,如一星墨點淡入深海,杳然無蹤。
趙樂俪跟着謝圭璋朝樓上踱步行去,偌大的樓台裡,僅他們二人。
革履碾踏在階道之上的槖槖聲,回蕩在裡裡外外,格外明晰,襯得氛圍靜谧到了極緻。
趙樂俪跟上謝圭璋的步履,問道:“為何此處不見其他人?”
謝圭璋覺察自己行得有些快,遂是微微行緩了些,輕然一笑道:“子夜過後,是百鬼上值之時,又怎麼可能留在閣内。”
趙樂俪幡然醒悟,百鬼以弑人為生,晝伏夜出,到了上值之時,自然要外出辦差。
趙樂俪纖細手指摩挲在袖側,沉默片晌,輕聲問:“你平時,也是這樣嗎?”
女郎的嗓音有些輕弱,猶若飄散在空氣之中的一縷煙絮,風一吹就散了,謝圭璋似乎沒有聽清,稍稍俯住身軀,耳屏靠近她,閑散地笑道:“阿俪方才問什麼?”
男子修長偉岸的身軀,在趙樂俪身上投落下一片濃墨重彩的陰影,她鼻腔之中,充溢着獨屬于他的玉檀香,像是一張隐形的網,無聲無息地捆住她。
趙樂俪下意識放輕呼吸,搖了搖螓首:“沒問什麼。”
謝圭璋将女郎的拘束納藏入眸底,面容上掀起了一絲興味,撚起她散落在肩後的發絲,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玩,溫聲道:“嗯,我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
趙樂俪秾纖鴉黑的睫羽,隐微地顫動了一番,他原來是聽到了。
“地府那生死簿上大多數亡魂的名字,可以說,都是我貢獻的。假若弑人也能排姿論位,我大抵是墜入十八層地獄的水準。”
常人諱莫如深的話題,謝圭璋是信手拈來地嘲解。
趙樂俪也不知該說他輕狂,還是該說他沉郁。
哪有人,是這般自己咒自己的。
趙樂俪沉思一會兒,搖了搖首,道:“不會的,你不會墜入地獄。今後,也不要這樣說自己。”
謝圭璋似乎是聽到了一樁笑聞,擡起勁韌的胳膊,阻住她前進的路,俯低身軀,直截了當地道:“你其實很怕我。”
他的面容晦暗不清,話辭含笑,帶有某種輕輕諷刺意味。
趙樂俪擡起眸,沒有移開視線,直視他:“現在我不怕。”
“你不是惡人。”心中也有良善與感懷。
謝圭璋薄唇噙笑,落在她身上的視線,目下幾如泰山罩頂,令人不寒而栗。
兩人接觸時間,不過短瞬數日,彼此也并不知根知底,大多數的對話,幾如浮在水面上的飄萍葦芥,沒什麼實質性的重量。
但方才,趙樂俪那一句話,俨若一隻纖細秀巧的手,指尖悄然探入水面,咻咻剪波開去,他的水面,看似平寂隽永,實則漣漪陣陣。
謝圭璋無法準确形容這種感受,這種感受超出了他的經驗範疇,讓他難以掌控,好像是,左胸膛某處地方,不經意間灼燒了起來,皮膚泛起了一片溫熱潦烈之感,說不清是悸動還是興奮。
他不會承認,自己被趙樂俪的話戳中心内一塊細小而薄弱的地方。
思緒歸攏,謝圭璋突兀地笑出聲來,面容上的神态,變得古怪而莫測。
撤下臂膀,徑直朝前走去。
他沒再說話,趙樂俪亦是一直保持安靜。
兩人很快抵達頂層,卷起一圍榴紅鋪金的串珠紗簾,伴随着一陣嘈嘈切切的珠玉碰撞聲,趙樂俪眼前撞入了一片豁然的光亮,空氣之中,茶香四溢,她心中深曉,這便是進入閣主所在的茶室了。
不遠處,置有一鼎錯金香爐,徐緩噴薄着溶溶暖香,旁側是一張千歲綠缣帛鋪就的低榻,近似于蒲團,端坐其上的女子,披了一席團紫羅裳質地的寬大氅袍,腕骨處戴飾一串佛珠,舉手投足之間,不怒而威。
趙樂俪知曉,這應當便是閣主麓娘了。
麓娘淡淡看了趙樂俪一眼,僅道:“你留下。”
趙、謝二人面色各異。
趙樂俪有些納罕,麓娘的話外之意,是讓謝圭璋離開。
謝圭璋慵懶地抱着胳膊,眼周下眶染了一層淡淡的薄紅,啧了一聲,溫和地笑:“有什麼話,是我不能聽的?”
麓娘道:“到了合适的時候,我自會囑咐你入内。”
趙樂俪夾在兩人之間,有些如坐針氈,她感覺謝圭璋的視線定格在她的後背處,看了一會兒,少時,傳了一陣滾珠撞玉之聲。
謝圭璋離開了。
茶室裡隻剩下兩人,麓娘在案側置有風爐和茶馥,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燙了一盞茶給她,道:“這是常州的蕩口春茶,最近從樊樓剛運來的新品,你且嘗嘗,補補氣血,安撫神經。”
趙樂俪看着麓娘,不知為何,對她感到很信服,當下捧起黑窯燒瓷質地的圓口茶盞,淺淺地小啜一口,香濃的氣息,醇厚地包裹住了她。
趙樂俪的身軀一下子暖和了起來,這廂,聽麓娘道:“能将玉璜借我一看嗎?”
聽其口吻,像是要确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