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纏上的第十五天】
更漏已長,夜色未央。
受太子傳召,趙闵披着滿身風雪,倉促地進了宮去。甫一入内,頭一眼,他便看到錦匣之中的人首。
此則少詹士的頭顱,瞳生白翳,全無表情,蒼白褪色的人臉,俨若浸裹着一張屍蠟,呈現出一種詭谲的色澤。
趙闵見畢,容色發白,胸膛劇烈起伏着,用盡悉身的氣力,方才遏制住瑟瑟發抖的沖動。
哪怕隔着一截不近的距離,趙闵也能嗅到一陣稠郁的血腥氣息。
經此這般一吓,他連行禮都忘了。
宋谟端坐在雕龍紋禦書案前,左手摩挲着右手上的玉扳指,言笑晏晏:“昨日,楊隐發現太子妃的下落,覓尋途中慘遭不測,被謝圭璋取下首級,送回東宮。護國公如何看待此事?”
趙闵當下不敢過多妄議,從嗓子眼兒裡,艱澀地擠出幾個字:“謝圭璋此人惡名昭彰,目無皇威,人人得誅之……”
宋谟的目色,自奏折之中徐緩地擡起,溫然笑道:“楊隐已死,但也給孤留下一道遺訃——太子妃并沒有死,尚在人世。”
這一聲話辭,俨若驚堂木一般,高高從岑寂的宮殿當空敲下,頃刻之間,掀起千層風浪。
聽聞趙樂俪還活着,趙闵重重纾解了一口氣。
原是一直僵緊孤寒的佝偻背脊,一下子挺直不少。
他與大女兒之間的感情,雖弗如小女兒那般厚笃,但趙樂俪畢竟是他與慈氏二人所出的孩子,血統尊貴,不論是品貌氣質還是才學,是小女兒趙芷遠遠所不能并論的。
假令趙樂俪真的死了,朝中那些言官谏官,第一個攻讦對象,肯定不是謝圭璋,更不是宋谟,而是他趙闵!
先前批判他是倒插門的贅婿,是借縣主上位的鑽營小人,為了青雲路,趙闵連這些都忍了。
如今,趙樂俪真的死在謝圭璋手上,趙闵真的無法想象那些言官的谏言,會難聽至何種地步。
宋谟将趙闵面容上的種種表情變化,納藏在眸底,他行近一步,話鋒一轉,溫聲問道:“數日前,孤同國公所議之事,國公思量得如何了?”
趙闵回了回神,恭首道:“現在,局勢危殆,臨安動蕩,食君祿者皆有責任救亡圖存,微臣亦是責無旁貸。既然太子妃尚還活着,不若太子借一千兵卒給微臣,微臣奉命随俞督爺去追繳,親自将謝魔頭誅滅,也将太子妃送回東宮。”
趙闵滔滔喋喋一筐厥詞·,愣是沒一句話說到重點上。
宋谟唇畔上的笑意,一點一點地褪減殆盡,道:“想讓孤借兵給你?”
他修長的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禦書案,發出的節律聲,俨若奪魂攝魄的催命符,滴答滴答,一下子扼住趙闵的神經。
上位者,最是聽不得下面的人讨兵要權的說辭。
趙闵後頸處滲出了涔涔寒汗,意識到自己是觸了太子的逆鱗,當下忙不疊叩首道:“這是微臣思忖數日,所能想到的唯一法子……太子若有更優的良策,萬望為微臣指點迷津!”
宋谟淡笑一聲,道:“趙國公,不若孤給你指兩條路罷。”
趙闵即刻作洗耳恭聽之狀。
宋谟繞着他,款款走了一圈,最後來至他身前,半丈之外的位置,溫聲說道:“其一,不借一兵一卒,一日之内将太子妃尋回來,孤不管你用什麼辦法。”
“其二——”
宋谟倏地淡笑出聲,指着錦匣之中慘死的人首道:“孤當趙樂俪已經遇害,錦匣之中存放的,正系她的屍首,你悲痛欲絕,同時為表忠心,讓二女兒替嫁東宮,如何?”
倘若第一個道路讓趙闵覺得頗為棘手,那麼,第二條道路,簡直教他毛骨悚然到了極緻。
趙闵非常清楚宋谟的城府與籌謀。
皇家精銳連續尋趙樂俪數日,俱是慘敗而歸,甚至是葬送無數人命。
由此可見,想要從謝圭璋手上奪人,其難度,不亞于上青天。
是以,第一條路根本行不通,趙闵隻能硬着頭皮選第二條路。
可是……
這第二條路,讓他覺得何其荒唐!
趙樂俪當前尚活于世,但宋谟不打算遣禦林軍繼續去尋了,權當她已然遇害,還讓楊隐的屍首當做她的!
身為人臣,趙闵覺得這不失為一種止損之策,憑借宋谟的手腕和機心,朝廟上下所有人不敢不信這屍首是趙樂俪的,更何況,宮中那原本侍候帝君左右的孫太醫,目下也是太子一黨,太子下命吩咐,太醫自然也會「指鹿為馬」。
可是,身為人父,趙闵不論如何都不能苟同,讓趙樂俪假死!
還讓趙芷替嫁!
先前,岑氏獲知太子要将續娶趙芷,填充太子妃之位,她已經在府邸哭天喊地,庶幾是同他吵了翻天。趙闵好勸歹勸,好說歹說,保證不會讓趙芷替嫁,才勉勉強強地安頓住岑氏的情緒。
如今,太子逼他在兩條路之間做選擇。
趙闵的心緒,須臾,沉到最低谷,從趙樂俪遭掠、宋谟刺君未遂那一日起,他仕途之上的道路,是越走越窄,選擇也越來越少,仿佛就能一眼看到盡頭。
洞察到趙闵面容的掙紮與糾結,宋谟一晌修剪了一翻案台上的燭火,一晌含笑道:“需要孤為你做選擇麼?”
火光憧憧,不遠處的山水畫屏之上,倒映着一立一坐兩道人影,氣氛劍拔弩張到了極緻。
趙闵後背已然滲出大片虛濕的冷汗,汗漬打濕了他那一身肅穆端整的官袍,掩藏于大袖之下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晌久,趙闵僵硬地揚起首,喉結上下升降一番,謹聲道:“殿下容禀,微臣選擇第二條路。”
一抹凝色,隐微地浮掠過宋谟的眉庭,很快地,他的眉心複又平展開去。
趙闵的選擇,确乎在宋谟的情理之中。
他問:“你是心甘情願嫁女嗎?”
一滴粘膩的濕汗,猝然之間,從趙闵的額庭之上,匆匆滾落。
——他自然根本不情願!
趙闵艱澀地咽下一口幹沫,道:“微臣任憑太子發落。”
宋谟聞罷,大掌覆在膝面上,溫煦地笑了笑。
“護國公,切記你的本分,孤給你一日時間籌備。”
從東宮離開,趙闵的背,一下子佝偻下去,頹相盡顯。
落雪滿宮道,一輪鎏紅的金烏,冉冉出乎東隅之上,月色緩移至西隅,不遠處奉天殿的镏金天鐘撞了三響,鐘聲袅袅,幽遠渾厚。
皇城開始蘇醒,宮門扇扇洞開,擱放在平素,此則趙闵進宮上朝的時間,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不得不逆着進宮上朝的人潮而行。
趙闵心中是一團亂緒。
當該如何同岑氏解釋?
又如何說服趙芷心甘情願地替嫁?
這些問題,俨若橫懸在頭頂之上的一柄利刃,攪得他心頭頗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