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心中發虛,因為趙樂俪所言句句在理,她本想使用苦情計,但囿于謝圭璋在場——這個毀天滅地的邪魔,是個不折不扣的冷血殺器,根本不會因為她們母女倆賣慘,而施舍慈悲。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隻好拽着趙芷,以額叩地,連連在地上求饒,額角都叩出一絲顯著的血漬和淤青。
趙樂俪冷眼看着這一家三口,趙闵已然顯出悚相,岑氏驚伏萬狀,趙芷涕泣漣漣。
明明數個時辰前,他們的氣焰有多麼嚣張,而今的慘況,如階下囚一般,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諷刺。
自己這十餘年以來,所沉澱下來的情緒,有時候,會變得像山一樣的沉重,也有時候,輕若鴻羽,撣一下,它們就會煙消雲散。
趙樂俪心頭掠過千思百緒,緩緩擡起霧眸,眸色恢複成一片淡沉溫和,與近處謝圭璋沉黯深邃的眼神,不偏不倚地碰觸上了。
趙樂俪輕挪蓮步,行步至他一尺之外的距離,用僅兩人可聽的聲音道——
“謝圭璋,帶我走,可以嗎?”
女郎的音色,俨似蘸染過饴糖蜜漿似的,軟糯且溫柔,點點滴滴地澆敲于聽者的心頭。
語調之中,裹藏着央求,也有委屈,
謝圭璋蓦覺胸口上,被一抹溫熱細軟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肌膚之上,渲染起了一陣顫栗般的癢意。
他的眼梢輕輕地眯起,鴉黑的睫羽朝内收斂出一個淺絨絨的弧度,卧蠶之間,投落下一道清淺的黯色陰影,道不出真實情緒。
趙樂俪娴靜而甯谧地立在他近前,揚起巴掌大的小臉,剔透的眸瞳之中,隻倒映着他一個人的身影。她的眼神沉定洗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夾翹細長的睫羽,在燈火的掩映之下,輕輕扇動着,猶若一汪溺斃人的淺色漩渦。
謝圭璋眼尾吊着一抹薄紅,蓦覺心腔深處有一小塊薄而柔軟的地方,被一隻纖細得如若無骨的手,隐微地拿捏住,繼而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塌陷,雖然塌陷的痕迹不甚顯明,但它到底還是塌陷了下去。
謝圭璋舌頭頂了頂上颚,唇畔勾起一抹溫膩的笑,利落的撤刀而去,隻聞「铛」的一聲,那一柄喋血的陌刀,便是被随性地棄置在地。
跟随着陌刀墜地的,還有趙闵吓至六神無主、癱倒在地的身軀。
謝圭璋施施然行至女郎近在咫尺的地方,與方才恣睢暴戾的氣質截然不同地是,此刻,他容色溫柔,話辭輕到了極緻,僅兩人能夠聽到:
“好,我帶你走。”
他朝着趙樂俪揚起胳膊,玄袍之下,伸出一截勁韌修長的手,掌心寬大瓷實,剛好能夠如包裹筍衣似的,嚴嚴實實包裹住她。
趙樂俪剛将纖纖素手放上去,掌心觸碰至了他的掌心腹地,觸感是一片灼人的溫熱。
謝圭璋順勢攥握住她的骨腕,将人兒一舉攬入懷前,摟住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楚腰。
在施展輕功,将趙樂俪帶離護國公府前,謝圭璋最後将目色投落于跪伏在地的護國公身上,薄唇噙着一抹涼薄的笑,道:“同她道歉。”
此話一摞,寂如死灰的空氣之中,頓時掀起了萬丈狂瀾。
趙闵眸底浮掠過了一抹荒唐,面色蒼白俨如一張金紙。
趙樂俪亦是有些怔然,謝圭璋居然會要求趙闵同她道歉。
原來,自始至終,他都知曉,她心裡始終是委屈着的。
是啊,憑什麼要忍辱吞聲呢?
這端,趙闵聞罷,勃然變色,牙齒庶幾要咬碎了。
他乃是一位堂堂禦賜爵位的護國公,如今竟是被一個魔頭折辱至此,要給自己的女兒叩首道歉!
茲事傳出去,豈不是贻笑大方!
傳入史家耳中,大筆一書,那便是官名盡毀的事!
可是……
若是不道歉,指不定眼前這個魔頭還會做出更加不堪設想的事。
趙闵審時度勢好一番,蓦然覺得,自身名節受損事小,但項上人首眼看就要不保!
甫思及此,趙闵便是咬咬牙,從牙縫當中擠出幾個字:“對不起,素素……”
謝圭璋望着趙樂俪:“可聽得到?”
趙樂俪勾了勾眸梢,搖搖首。
謝圭璋似笑非笑地回望趙闵:“她聽不到。”
趙闵:“……”
他額角處青筋暴動,筋絡虬結,仿佛遭罹莫大的折辱,咬緊牙關道:“對不起,素素!——”
這一聲滿含屈辱的深呐,勢若铙钹,震得廊庑檐角處的積雪,都震了數震。
趙闵這一聲道歉,趙樂俪等了整整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