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圭璋斂了斂心神,發覺趙樂俪不知何時,嗓音變得極其輕弱,猶若一絲殘絮,遁入了阒寂的昏晦之中。
他喚她:“阿俪。”
身上的人兒虛弱地應了聲:“嗯。”
他繼續喚:“趙樂俪。”
她還是嗯了一聲。
謝圭璋懸起了一顆心,此一刻穩穩沾地,他舌頭撣了撣上颚,溫聲道:“你的過往,我還想聽,可以繼續講。”
趙樂俪道:“我有些累,以後再講給你聽,好嗎?”
謝圭璋道:“那我記着了,你現在還不能睡。”
在謝圭璋的眼中,趙樂俪甯谧溫柔,但骨子始終是傲的,她不可能這麼安靜。
在過去與她接觸的過程之中,她一直都嘗試着擺脫被動的命運,她一直都很有韌勁的。
然而,趙樂俪沒有回應他。
謝圭璋趁着換氣之時,去探拭她的腕脈,發現她脈象極其薄弱,但始終有一息尚存
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刻裡,兩人終于遊出地下河道,近前是京郊一條河,河畔通往郊外的落蔭山脈,這一條河堤,修築得煞是矮平,堤上是寬敞平實的四方雪地,一條青石鑿就的階梯蔓延其上。
上岸以後,謝圭璋剛将趙樂俪背負上岸,那南城門仿佛受到了某種預兆一般,訇然大開,一陣聒噪的槖槖馬蹄聲,由遠及近,咄咄侵襲而至。
謝圭璋眉心一凜,宋谟吃了秤砣鐵了心,今夜必須要對他們趕盡殺絕,不必看,那出城的,肯定是勇士營的人。
勇士營在卧龍長橋上沒有發現人煙,料到他們順着河道逃出臨安城了,這才馬不停蹄地趕來。
空氣變得劍拔弩張起來,擱放在平素,以一敵百不在話下,但目下情狀特殊,謝圭璋深知此地不宜久留,舉目四探,附近蒿草叢生,遠處層層疊疊山林之中,坐落有數處俨然的平頂屋舍,應是獵戶所栖之處。
勇士營一定會率先排查這些地方,謝圭璋目色往西側移去,發現有一處廢棄的義莊,掩藏在叢荒之後,據聞是京城午門專門停放屍首的地方,多年前鄰州一場地動,餘震殃及京畿,這一座義莊便是坍塌了一角,淪為一座危樓,京衙午門棄之不用了。
事實證明,去義莊這個決定無疑是準确的,謝圭璋将趙樂俪帶入這一座義莊之中,兩人藏在堆放死人的停屍台之後,陰森可怖的環境,成為了危難之境當中完美的掩護,少時,勇士營的那些人就來了,隻粗略地檢查了一番,迩後很快離開。
确證追兵不會再回來之後,謝圭璋開始要為趙樂俪取箭。
他本欲傳喚百鬼閣的良醫前來治病,但情勢特殊,良醫趕來,最快也需要半刻鐘,但當下,也已然不容任何延宕了,若是時間再拖延下去,隻怕她身上的傷口會益發嚴峻。
謝圭璋到底還是吹響了夜哨,等良醫過來的這一過程裡,他需要先幫趙樂俪取出身上的箭簇。
謝圭璋在陰冷潮濕的地上,撲了數層燥暖的蒿草,将趙樂俪放在其上,再去附近的汴河打了一桶冰雪融水,等待煮沸的過程之中,他摸出一柄短匕,将趙樂俪身上外衫和襦裙速速剪開,伴随着層層衣飾褪下,露出最裡面的一層诃衣。
許是蘸了濃重雨水的緣故,诃衣顯得格外單薄緊緻,女郎身材的玲珑起伏,頓時格外明晰起來。
偏生趙樂俪這時候恢複了意識。
在晦暝的光影之中,她慢慢睜開了雙眸,眼前的男子格外有壓迫感,高大偉岸的身影将她籠罩在嚴嚴實實,兩人靠得極近,近得她能夠清楚聽到他胸.膛處不同尋常的心律聲。
其實,趙樂俪一直沒有進入真正的暈厥,骨子裡的痛感,一直在反反複複絞着她,她面容血色盡褪,額庭和後頸處盡是一片虛薄的細汗。
她微微仰着螓首,注視着謝圭璋,心中慢慢有了一個朦胧的認知,淡聲問:“你要将我衣物剪開,取出箭簇,是嗎。”
沒等對方做出回應,她微擡藕臂,主動解開诃衣的細帶,細帶就在左側貼近腰腹的位置,不消多費力,伴随一陣細碎的窸窣聲,最後一層衣物的褪下,她的話辭亦是落在他耳屏處:“可以了,你取罷。”
暮冬的雨,仍舊在急急地落,凜風号哮,鬥大的雨珠斜斜敲在屋墟蒙塵的長檐之上,雨聲嘈嘈切切。
義莊之中,氛圍也微微地沉燥起來。
女郎猶若一樽上了白釉的玉琉璃,通身遍體皆是泛散着一層雪白的朦胧光華。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在暗自湧動。
謝圭璋挪開目色,将心神聚焦在她琵琶骨的位置,用稍微細一些的薄刀,将她肌膚上的箭杆與箭簇,緩慢地取出。
取出箭的這一過程,委實是太疼了,趙樂俪捱受不住,偏過螓首,不偏不倚咬住謝圭璋的右肩膊。
謝圭璋隐微地悶哼一聲,并未停下掌心中的動作。
取出了箭杆和箭簇後,她身上的創口正在緩緩出血。
謝圭璋執起事先備好的銀霜碳,在近處一隻陳舊的泥盆裡,生火,且細細燒紅後,将其輕輕貼在趙樂俪的傷口處。
更加洶湧的一陣疼楚勁襲上而至,她蹙緊眉心,咬他更沉。兩隻纖纖素手扯住他身上的衣飾,繼而牽扯出了極深的兩道褶痕。
燒紅的銀霜炭止住了她傷口處的血,謝圭璋在上面勻敷一層藥酒和炭末,再從自己身上裁切下一塊衣料,為她包紮住傷口。
混混沌沌之間,趙樂俪能深刻地感受到,男子手指的溫度,正在一寸一寸地溫熱起來,他的吐息也跟着熱了。
他為她取出箭簇的時候,會無可避免地觸及她的肌膚,他常年習劍,掌心腹地覆上一層厚厚的重繭,觸碰上她的時候,這是極粗粝與極柔軟的碰撞,在她身上輕蹭出一片磨砂般的顫栗。
趙樂俪掀起蘸滿水霧的眼睑,眸色盈盈漣漣,溫聲問道:“箭簇取出來了嗎。”
謝圭璋嗓音嘶啞,說:“箭杆取出來了,但箭簇還在你體内,亟需等百鬼閣的良醫來。”
趙樂俪算是聽明白謝圭璋的話外之意。
她以前看過姨父給一些罹患重傷的軍民做手術,那些軍民征戰沙場,受過劍傷,為了把嵌在體内的箭簇及時取出,姨父需要将傷口邊緣潰爛的皮肉剪掉。
雖然給軍民上了由涼草與甘水制作而成的麻藥,但他們忍受莫大疼楚的面目,一直留存于趙樂俪的心中。
謝圭璋将身上的外衫揭下來,嚴嚴實實地罩在她身上,再拿着那些濕漉的裙裳拿去炭盆處烤幹。
過了一會兒,趙樂俪弱聲道:“我還是有些冷。”
“謝圭璋,你能來抱一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