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同進同出,不知一起面對了多少喉前劃過的冷刀,他們實在是太了解彼此,以至于……姜錦都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她比誰都清楚,那一箭,裴臨有足夠的距離和時機來反應。
雪無聲地在下,姜錦的鬓間結滿了淩花。
幾步之遙,那個男人望着她,卻不敢再靠近。
姜錦揚起臉,任由冰涼的觸感在她的面頰上蔓延,她深吸一口氣,對他說:
“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解釋吧,告訴她,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者是戰事頻乏,磨鈍了他的警惕,讓他沒來得及反應。
可裴臨沒有。他隻是俯下身,去拾那把剛被她打落了的傘。
骨骼分明的指節徒勞無功地扣緊了傘柄。他低垂眼眸,一言不發。
姜錦輕笑一聲,說出來的話字字泣血,“哪怕到這個時候,你都不肯騙一騙我?”
平心而論,她知道沒有任何人活該為她的性命負責。
可那時在她身旁的,是她的丈夫,是她以為可以性命相托的裴臨。
無論是他心底猶豫沒有及時相救,還是他另有秘密隐瞞,這兩種原因,都是姜錦不能接受的。
面前的男人看着她,踏雪向前邁了兩步。
“和我置氣,也不要凍壞了自己。”裴臨艱澀開口,撐傘走到她身側:“天寒地凍,進去再說。”
姜錦卻沒有那麼好的耐心。
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好脾氣。
“你不解釋,那我來替你解釋,如何?”
她揚起唇角,含笑對上裴臨近在咫尺的冷峻眉眼,“裴大人身世高貴,想換個妻子,這個解釋,是不是很合情入理?”
她很知道怎麼戳他心肝。裴臨擡眸,眼底滿是猩紅的顔色,他說:“姜錦,你想激我。”
雪下得緊,風又冷。姜錦的臉被凍得發麻,連帶着唇邊的笑都僵硬古怪了起來,她一字一頓道:“你又如何得知,這不是我的心裡話?”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裴大人,”她的眼睫在風中抖得厲害,“就像我也不知道,你打得是不是升官發财死老婆的好算盤。”
“又或許你本就對我無意,從前種種……本就是我自作多情。”
冰山般封凍的情緒終于在水面顯露出一角,劇烈的震顫下,裴臨阖眸,一句“你不信我”堵在喉間,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還是不回應,姜錦心口的積郁愈演愈烈。她奪過本該遮蔽風雪的傘,狠狠地往他胸口砸。
她學不來高貴雍容,連發脾氣也不體面,和市井潑婦罵街沒什麼兩樣。軍營厮混多時,罵人的難聽詞句更是信手拈來。
姜錦高聲罵着裴臨,眼淚卻不聽使喚地滑出了眼眶。
被推搡到了一邊的裴臨怔在了原地,他眼瞳微顫,像是被她的淚水深深刺痛了。
她的情緒向來痛痛快快,笑也肆意鬧也肆意,唯獨眼淚含蓄。
他從未見過如此洶湧的淚水出現在她的頰邊。
姜錦一邊罵一邊哭,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惡人先告狀,可裴臨卻一直靜靜地聽着,任她打罵。直到她罵累了,眼淚流幹了,他才解了自己的外衣上前,将她攏到懷裡。
肩下肋前的傷處痛得發緊,姜錦手心發木,沒有再掙紮,任裴臨将自己打橫抱了回去。
争吵沒有解決任何問題,甚至連憤懑都發洩得不夠盡興,姜錦倦了,倦得很徹底。
自此以後,關于所有的舊事,她再未置一詞,也很自覺地退出了一射之地,不再過問其他,隻做名份上該做的事。
蒙上了回憶的色彩後,過往怎麼看都有些滑稽。
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更何況還隔着前世今生的鴻溝。
眼下,姜錦回想起自己當年的舉動,尴尬之餘,又有些感慨。
這場漫天的雪……和那時好像。
傘下,他們泾渭分明地并肩而行。姜錦有那麼一瞬出神,幾乎要分不清到底是何年何月。
姜錦有些怔愣地自傘下擡頭,望着飛白流灑的天穹,餘光中,卻正好能将裴臨側臉的輪廓盡收眼底。
他比她記憶中的模樣年輕了太多,眉眼卻是一如既往的冷冽,連落在他眉梢的雪都要稍遜一籌。
真好啊,姜錦想,他雖然記不起從前那麼多的攜手并肩,可是同樣也記不起那些龃龉,記不起那些消磨在漫長歲月裡的情愫。
有前世激烈的争吵做對比,眼下的甯靜顯得格外可貴。
或許這就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就這樣……也挺好。
察覺到身邊人氣息的微妙轉變,裴臨低眸,瞧見了姜錦唇邊的淺笑。
他腳步一頓。
她在為何而開心?是因為發現那個男人在等她、在挂心她的安危嗎?
裴臨收回目光,循着姜錦視線的方向,也望向了無邊無垠的夜空。
他忽然開口:“姜娘子,緣何會在此處?”
姜錦對他尚有戒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問題抛了回去,“崔公子有出現在這裡的理由,我自然也會有。”
再刨根問底便顯得刻意了,裴臨失笑,沒再多言。
兩人一直走到了内院門前才分道揚镳,臨走時,姜錦擡手略遮着自己的發頂,鑽出了傘外。
她大大方方地朝裴臨揮手,道:“我兩步就到廊下了,傘你拿去吧,不必還了。”
說罷,像是怕裴臨再推辭似的,姜錦頭也沒回,閃身逃也似的就走了。
廊外,裴臨攥緊了手中的傘,就像落水之人死死地抱住身邊最後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