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再登導師席時,顧晏津已經不複當年青澀模樣:
兜裡揣着兩盒薄荷糖,泡着胖大海的保溫杯不離手,桌上兩沓抽紙都打開以備學員煽情時擦眼淚用。
投票時也是該淘汰就淘汰,懶得再為隻會幹瞪眼嚎哭式演技的學員到底是去是留和其他幾人據理力争。
過了一夜他終于反應過來了,決定随波逐流地躺平。
确實是這樣,人家都沒當真,你當真了,那麼不合群的那個就會被視作為怪胎。戲台子都搭好了,這些人想演就讓他們演,顧晏津也不願再和他們費口舌。
于是今天再開工,錄制的進度一下就順利了起來,制作組也松了口氣。
說老實話,要是再像那樣錄下去,節目看似有爆點,但實際上沖突一直在不斷重複,這樣隻會讓觀衆視覺疲勞,現在改過之後,節奏瞬間好了很多。
再加上今天的學員質量确實比昨天好,有記憶點的精彩鏡頭不少,實習生記場記都記出火星子了,中場休息的時候,顧晏津還掃了一眼。
綜藝的場記單沒有電影那樣複雜,不同節目組的場記也不是完全相同,但有些習慣還是有迹可循,比如鏡号、嘉賓環節、劇情、拍攝機位、錄制時間。如果有後期補錄的聲音文件,還要備注音頻号。
那實習生一會兒跑前面打闆、一邊回去趴在桌子上瘋狂手填表格,屁股都來不及坐到座椅上,忙得兩頭汗。
周圍人來人往的,大家都在忙自己手邊的事,根本沒人注意這邊。
顧晏津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冷不丁地問:“誰讓你打闆的?”
實習生愣了一下,确認問的是自己後擡起頭來,茫然又忐忑。
“誰讓你去打闆的?”
顧晏津又重複了一遍。
他聲音不高不低,剛好夠周圍一圈人聽見。
工作人員都跟着擡起頭來,看到開口的人是顧晏津,一時心墜墜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正好導演正在另一片場地忙,沒有聽見,藝統和編劇組的人聞聲跑了過來,看見這一幕瞬間明白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顧導,這邊太忙了,沒能支得開人。”編劇組的小組長也是滿頭大汗,随便抓了個人道,“去攝影組找個人來打闆。”
所謂的打闆就是在拍攝結束後在鏡頭前合上記錄了拍攝信息的場記闆,主要是為了方便剪輯師後期對接素材。
雖然外界普遍覺得場記就是專門打闆的,但實則不然,場記要記錄很多重要信息,很難抽身再去兼職打闆事宜,一般來說打闆的一般都是攝影組的助理,除非是真的忙不開的情況,很少讓場記頂上去。
讓場記兼職打闆,就像讓導演拍攝隻顧着看現場結果忘了開攝像機一樣,聽着都覺得可笑。讓一個實習生坐在這兒頂兩個人的活,完全就是偷懶、不負責的行為。但這行就是這樣,劇組裡不同的組類太多,不可能一個人就能把上上下下都打理整齊,難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顧晏津見得太多了,但這畢竟不是他自己的組,說一兩句後也沒再揪着不放。
“場記單打豎的,不要橫版的,不方便記錄。”他轉過身,點了點那個實習生手腕下壓的A4紙,“廢條和空白條不是一個意思,不懂就問,不要亂寫。還有這些寫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語氣不算很嚴厲,但大概是闆着臉的緣故,盡管臉足夠漂亮吸引人,但還是能瞬間感受到他多年導演的氣場。
實習生一時間被問得懵在原地,完全不清楚他為什麼和自己說這些,直到身邊的同事推了他一把他才反應過來。
“我、我之前沒幹過這個,也沒有人和我說。”實習生一臉尴尬忐忑,看顧晏津沒說話,也不知怎的,腦子一抽傻傻地問,“顧導,那這個場記單怎麼寫啊?有沒有什麼模闆我參考一下……”
“……”
這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給點陽光就燦爛,顧晏津都差點氣笑了,就連那個實習生身旁默默聽着的同事也無語了。
“場記單不會寫,打闆也打得亂七八糟,上下一碰真以為走個過場就完了,到底是誰把你招進來的?”顧晏津冷冷道,“不會幹就找人幹,沒人幫你幹就自己學,别回頭讓剪輯和後期給你擦屁股。”
實習生自以為見識到了顧導的“溫柔”,結果轉眼間就被疾風暴雨撲了個滿頭,這下不敢再接話了。
顧晏津話雖然難聽,但也是有原因的。
早年他拍電影的時候就遇到過不少這種事,最經典的還得是一個走後門進來的DIT,天天坐在那兒刷手機嗑瓜子、不拷貝素材也就算了,甚至還弄丢了一個硬盤,留下一堆爛攤子後拍拍屁股就走人。雖然顧晏津後面嚴厲處罰了當初把他招進來的工作人員,但是耽誤的工作和時間卻沒辦法彌補,最後也是通宵加班加點、所有人熬了一個多星期才補上這個漏洞。
在這行幹得多了就會發現,到處都是不靠譜的夥伴:編劇、錄音、場記、制片,多得是一拍腦袋就這樣搭起來的班子,顧晏津也無法确保方方面面都監管到位,隻能再嚴格一點、再嚴厲一些,才能減少事故發生時劇組承受的損失。
休息時間結束,顧晏津也要回去錄制了。
場記實習生被訓了一通,心情很是郁悶,一言不發地照着顧晏津的要求修改起剛才寫的場記單,旁邊的同事看了他兩眼,還是慈悲地過來指點了兩句。
教完新人,他不忘安慰:“别氣了。”
“我沒生氣。”實習生搖搖頭,“顧導挺好的,不是他說這些,我都沒意識到。”
他雖然是實習生,但已經體驗過劇組的人情冷暖,這行崗位都是流動的,捏在手裡的都是吃飯的家夥,少有真心實意教東西的,不是天大的事根本沒人理你,有個人願意抽空點你幾句已經很好了。
同事沒想到他還挺懂事的,點頭:“顧導脾氣是不好,聽說在片場更暴躁,在他眼皮子底下犯這種錯誤會被他罵得狗血淋頭。但是即便是這樣,每次他開新項目的時候總有一堆老人來找他合作。”
做事認真靠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工作久了就知道,話難聽的君子比擺笑臉的小人好相處多了,起碼前者不記仇。
說到底,在這社會上真正混得開的要麼是人精,如曾含這樣分寸拿捏得剛好的;要麼就是肚子裡有真才實學、硬通貨的,别人得罪不了、也得罪不起。
天才雖然少見,但可惜前者也不多。
顧晏津回到導師席上,累得主持人說什麼都沒聽進去,剛喝一口水,就看到張小岩别着麥、從門外走了進來。
兩人見了面,視線相對,張小岩心髒下意識地收緊、微微呼出一口氣。
在正式錄制之前,雖然唐導說顧晏津不會看在他是朋友舉薦的份上對他放水,但張小岩心裡還是存了一點忐忑和矛盾。
矛盾的是,他既想光明正大地想到導師的認可、不必因走後門讓别人看不起,也好證明他這些年并沒有辜負自己;但心中又忍不住陰暗地想,如果顧導能夠稍微關照一下他,會不會他也能有一個邵庭陽那樣的機遇,他能掙更多的錢,不用讓父母妻兒為了病情和生計發愁。
這樣想完,他又會忍不住羞愧,但在昨天錄制結束後,這些擔憂都消失了。
“各位導師好。”他從容地做起了自我介紹,“我是張小岩,今年29歲,畢業于xx戲劇學院,京劇專業,現在是一名話劇演員……”
張小岩的自我介紹很簡短,他自己做的ppt也是含金量滿滿——
參演的話劇多得驚人,拉下來數目極為可觀,ppt後面還放了幾張他不同風格的定妝劇照,京劇劇照有白淨小生、赤膊武生、還扮過旦角,話劇也是豐富多樣,年代劇學生、書生、樵夫、普通職工……
他越往後翻,等待區和錄播廳響起一片學員的驚歎。之前大家都半斤八兩,雖然也有幾個不錯的,但也沒有這樣功底紮實的,一時間不少人心裡都生出點遇見好學生的畏懼和擔憂感。
大家都隐隐感覺到,如果他能過,恐怕就是這節目預備推出來的種子選手了。
越想,心裡越緊張。
幾個導師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就連不怎麼說話的何安行也來了興趣,抓着他問了幾個問題。張小岩一邊回答,一邊用餘光觀察着顧晏津的表情。
要說這幾個導師中最嚴格的那個,非顧晏津莫屬。這一天半下來,張小岩總覺得,這節目的下限和上限都在他這裡。
顧晏津什麼表情都沒有,隻詳細地翻看着他的履曆,目光時不時地停留幾秒。
他在看張小岩的話劇劇目。
唐導曾經和他說過,顧晏津當年在學校可是做話劇的一把好手,隻是已經許多年都沒碰過了。他心裡既有敬畏之意,但深處又存了一點想要一較高下的意思。
不是無能者揮刀向更無能者的比較,而是一個能者遇到傳說中的天才時的躍躍欲試。不僅是顧晏津要看看他的水平,他也想親自領教一下對方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