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花圃,老夫人寶貝得緊,逢夜便落鑰。
裴國公隔牆怒喝:“裴阿鯉!”卻是一籌莫展。
園子侍弄得極好,東君已過,衆芳搖落,此地仍自花團錦簇。
主人怕那姚黃魏紫嬌貴不堪摧折,以輕紗圍了避風的花罩。
裴勖之一面命人多點幾盞燈籠,一面指揮花匠移開花罩。
花匠卻不敢從命:“沒有老夫人的吩咐,小的不敢。”
他既不肯,裴勖之也不勉強,大步上前,一連揭起數個花罩,随手抛在一旁。
“遮遮掩掩,如何賞玩?”
青羅見那老花匠額上滴汗,一徑吸氣,不由心生同情。
裴勖之拉她坐在涼亭,吩咐仆人取他搜羅的珍釀。
青羅原不好酒,一夕經曆生死,才是新婚夜又将和離,滿腹思緒無以排遣,遂也起了些酒興。
裴勖之倒高興得很,見她拿不定主意,便牛嚼牡丹似的,将那桑落烏程、新豐杜康胡亂混做一壇。
青羅不由笑笑,執起玉杯,小口慢飲,對着秾豔绮麗的花叢,生出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裴勖之想起什麼,起身隐入亭角幽暗處,不片刻,抱出一盆花來。
青羅見那花瓣潔白細長,以為是白菊,細細一瞧,花絲情狀卻比白菊冶豔萬分,竟是一盆開了花的孔雀昙。
“原想送你做賀禮的。”
青羅托腮打量着花姿,“此花難得難養,你如何有的?”
裴勖之不答,摘下一朵,别在她發髻上。
青羅未及阻止,心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裴勖之索性将另一朵也摘給她,“謝治塵絕非善類,你偏要嫁,如今明白也不算晚,你與他和離。”
竟有新婚夜便拆人姻緣的?青羅失笑,“是我勉強他。”
裴勖之瞥她一眼,沒作聲,仰脖将一杯酒一飲而盡。
月過中天,清冷薄輝如紗,籠着凝露香花。
青羅略有醺意,神思卻越發清明。
待得天明,她與謝治塵便會入宮請安。
前世父皇賞她十顆荔枝,如無意外,今日還會有十顆荔枝等着她。
掐指算算,再有半個時辰,益州送荔枝的驿馬便該到南城門了。
“裴勖之,我與你打個賭可好?”
“什麼賭?”
青羅輕聲道:“益州來的荔枝,你一定數不出還剩幾顆好的。”
*
更鼓聲方起,裴勖之派去的兩人回府交差了。
“郎君,一百五十三顆。”
裴勖之得意地看眼青羅,轉過頭去問:“沒被發現吧?”
“郎君放心,趁驿卒歇腳時數的,神不知鬼不覺。”
另一個有意賣好道:“那二人忙着罵跛子公主……”
話剛出口,這人忽地哀叫一聲,被他身旁的男仆踩了一腳,雖不知緣由,卻也明白這是好意提醒,忙住了口,垂首不語。
青羅瞧在眼裡,想起前世她曾聽宮人提過一句“死了個荔枝奴”。
她還納罕荔枝奴為何會死,母妃責罰了那多嘴的宮人,敷衍她說死的是龍眼樹。
此時才明白,宮人口中荔枝奴隻怕并非龍眼,多半是千裡遞送荔枝的驿卒。
青羅自嘲地扯起唇角,世人皆知父皇命益州進獻荔枝全因寵她,難怪罵她。
裴勖之望着她,忽道:“阿羅,你有些古怪。”
青羅斂了笑,沉默片刻,喃喃了一句“是麼”,旋即起身整衣。
正想吩咐備車,國公府下人禀報,公主府遞來口信,驸馬病了。
裴勖之冷哼一聲,重重将酒杯往石案上一頓。
青羅猜想興許是那兩桶冰水惹的禍,當下卻也不好多說。
裴勖之望着她,面上不複先前神采,陰沉道:“殿下不是問我要什麼彩頭麼?陪我用過早膳再走。”
若是前世,青羅定然想也不想便要拒絕,此刻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謝治塵病了,便是她不在,府裡也有人為他延醫問藥,她回不回,早回與晚回,無甚分别。
是以,她簡單梳洗過,留在國公府用了早膳。
*
青羅一回府,婢女秋葉忙來禀報:“公主,驸馬怕是夜裡受了涼,高燒不退,一直在喊公主呢。”
喊她?他竟恨她到如此地步,連做夢也不肯忘麼?
青羅淨過手,一面往卧房走,一面問:“可吃過藥了?”
秋葉搖頭,“驸馬昏睡着,喂不進。”
青羅抿着嘴,心頭沉了幾分。
清早天光透過茜色窗紗,灑落一地,高台之上紅燭淚盡,青煙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