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治塵悄無聲息地卧于鸾帳後,待婢女以帳鈎挂起帳幔,青羅趨近一瞧,便見他燒得面色绯紅,一雙黑眸水光潋滟,正幽幽地望着她。
青羅不禁起了幾分憐意,軟聲道:“醒了就好,先喝藥。”
那藥已溫過,秋葉端起藥碗,剛想坐到床沿,謝治塵偏過頭去,啞聲回絕:“不必。”
青羅屏退左右,坐到妝台前,遠遠問他:“本宮着人去請黃姑娘來可好?”
謝治塵一僵,勉力起身靠在床頭,屈指抵唇,咳了兩聲,冷硬道:“公主何意?黃姑娘豈可與某共處一室?”
青羅随手拈起一顆櫻桃,蘸以濃厚的酪漿,咬了一口,沒忍住,酸得眉心緊皺,這未熟的果子,再如何調理也難以入口。
她将那咬了一口的酸果抛在一旁碟子裡,“本宮昨日并非戲言,謝大人盡可放心,和離後,你迎娶黃姑娘便是。”
謝治塵兩道俊秀的長眉蹙起,半晌未語,再啟唇卻道:“公主可是飲過酒?”
青羅身上的确有些酒氣,“本宮未醉。”
謝治塵低聲問:“公主當真要與謝某和離?”
“嗯。”
青羅坦蕩地望着他,原以為他便是不謝她,也該露個好臉,不料卻見謝治塵一張蒼白的臉越發陰郁,薄唇緊抿,一瞬不瞬地凝目于她,過後竟凄然一笑。
青羅不解,她既已遂他的意,為何他仍是一副她将他欺負狠了的模樣。
謝治塵望着她,面無波瀾,卻字字拷問于她:“公主行事自有主張,不必問過謝某,謝某亦無資格過問,隻不知公主可曾想過,新婚之夜,公主先是外出痛飲徹夜不歸,次日便厭棄謝某,謝某往後如何自處?世人又如何看待謝某?”
“是和離,并非厭棄……”
話音未落,青羅便反應過來。
她以勢壓人,強要他做驸馬,這樁婚事并無他置喙的餘地,縱使以和離的名義分開,外人也隻會認定是她不要他。
且又在新婚次日,婚前未循例遣婢女試婚,如此一來,難免惹人猜疑,疑他身患隐疾。
青羅原是想好意成全,哪想到個中曲折?若隻一個黃珍兒,她還可代為周全,天下悠悠之口卻是難防。
“依你之見,如何處置才算妥當?”
熹微晨光中,謝治塵垂下濃長的眼睫,漫聲道:“徐徐圖之。”
青羅道了聲“随你”,起身問:“本宮要進宮看母妃,謝大人還起得來麼?”
按宮裡規矩,今日她需與驸馬入宮問安。
謝治塵咳了咳,“謝某無礙。”
*
青羅母妃薛貴妃的居所位于内庭西路,太液池畔的怡宸殿。
薛貴妃出身低微,原是聖上龍潛時府中的一名侍婢,初以貌承寵,宮人都道終不過色衰愛弛,未料其與聖上情笃,竟是多年榮寵不衰,連帶着胞弟也封了侯,入宮至今,一應吃穿用度俱在後宮衆妃之上,連誕育儲君的裴貴妃也要遜她三分。
青羅若有所思地望着端坐上首的母妃,眼前忽地冒出陳麗嫔那張好似時刻籠着輕愁的芙蓉面。
有别于陳麗嫔,母妃的美是飽滿圓融、直接而無絲毫婉轉的,遠黛眉,水杏眼,瓊鼻丹唇,言笑間平和疏朗,似是從不染半分愁緒。
母妃當真受寵麼?
母妃縱然美貌,禁中卻從不乏美人。
後宮除裴、薛二貴妃,另有淑、德、賢、宜四妃,九嫔、婕妤、美人等若幹,元後早殁,父皇至今未冊立新後,後位一直空懸。
清風小意,徐徐撩動花罩下的碧色輕紗。
青羅心不在焉地偏過頭,殿内高曠渺遠,晨光透過成排的花格長窗,落下朦胧的水色光影。她在此度過最初的歲月,父皇曾扶着她兩隻手臂,教幼小的她踩那金磚上鋪展的淡影。
年深日久,她不曾留意,她因足疾跛行時,父皇面上可有嫌惡之色。
“羅兒,羅兒?”
青羅聽見她母妃喚她,回過神,母妃正笑吟吟地望着她,高聳如雲的發髻前橫插了一把小巧的月牙赤金梳篦,兩鬓飾以寶石花钿,金鑲紫玉耳墜,身上那件秋香地纏枝蓮紋的熟羅裙是她慣常穿的。
薛貴妃招她過去坐,柔聲道:“你父皇一早派人送了荔枝。”
宮人躬身奉上食盒。
青羅手指撫上盒蓋,頓了一頓,仍是揭開了,裡頭果然有盤荔枝。
略略一數,不多不少,正是十顆,一如前世。
青羅低頭剝了一顆,張嘴含了,瓤肉鮮嫩,汁水淋漓,一絲苦澀卻漫上舌尖。
兩滴清淚,一先一後落在手背。
青羅将籽吐在碟子裡,更多淚珠噼裡啪啦地砸下來。
薛貴妃正拿帕子替她擦拭手指,見狀急道:“好好的,怎麼哭了?”
“兒臣高興,”青羅含着淚,扯起嘴角,“原想着成了親,父皇母妃便不會記着兒臣了。”
薛貴妃捏着錦帕,點了點她眼角的淚,輕聲歎了句,“成親又如何?隻要母妃在,你便永遠是個孩子。”
一句話,卻又勾出青羅許多淚。
前世城破之日,母妃因入寺祈福,躲過奉仙塔一劫,可她一人如何在兵荒馬亂的長安活命?父皇出逃未顧及她,阿舅又鞭長莫及。
念頭一轉,心重重沉下去。
她于奉仙塔苦挨之時,母妃可還活着?陳麗嫔憂心她死後,父皇如何向阿舅交代,卻未提及母妃。
青羅垂眸望着那盤荔枝,兩行淚順着粉腮滑落。
怒意、不甘無可遏制地籠上心頭,她忽地擡起手,将那荔枝連盤帶盒拂落在地。
空闊的殿堂内忽聞玉盤乍碎,青羅伏在她母妃肩頭抽泣。
謝治塵咳了咳,正待開口,殿外傳來内侍的長音:“聖上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