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一僵,直起身,偏頭望向殿外,淚眼朦胧中,依稀見她父皇為宮人簇擁着,逆光而來。
皇帝着一襲燕居的圓領绛紗袍,未戴冠,面上挂着溫煦的笑,待見過殿中景象,那笑意便似凝在了唇角。
薛貴妃忙斂衽行禮,謝治塵亦躬身拜道:“微臣參見陛下。”
皇帝負手踱進門來,肅着臉,問道:“羅兒因何又胡鬧?”
言語間雖有薄責,卻又明顯含了幾分為人父者對愛女恃寵而驕所生的無奈。
青羅往日這般使性子,見了他,總要上前撒嬌,鬧一鬧的,此時卻是未動,一滴淚珠顫巍巍懸于眼睫,須臾墜落。
宮人迅捷入殿,撿淨碎片,另取了玉盤盛那荔枝。
薛貴妃拭幹她眼角的淚,眉間微不可察地一蹙,旋即笑開:“羅兒是高興陛下還念着她。”
青羅有心順着她母妃的話笑笑,揭過此篇,無論如何,卻牽不起嘴角,哽咽了一聲,惟恐洩露心事,垂首剝了一顆荔枝,木然送入口中。
皇帝笑笑,擺手示意謝治塵坐,行至青羅跟前,有意闆起面孔,“動辄哭鬧,不怕驸馬笑話?”
見青羅不語,笑問道,“甜麼?”
青羅點頭。
皇帝撩袍在榻沿坐了,又問:“羅兒可是嫌少?”
青羅仍是未作聲,亦未看他,心底卻升起一絲不該有的期待。
皇帝接過薛貴妃遞來的杯盞,呷了口茶,“父皇那兒還留了五顆,一并給羅兒可好?”
青羅黯然垂目,眸中微光漸漸寂滅。
榻旁鎏金博山爐煙篆袅袅,沉香氤氲。殿内靜極,惟廊檐下一隻不解凡俗的畫眉麗音如歌。
沉默之下,等待尤顯漫長。
青羅第一次在她父皇面前感到恐懼,下意識地攥緊了垂于身側的手指,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隻是擡頭看她父皇一眼也要窮盡心力。
薛貴妃輕搖纨扇,笑着打破沉寂,“陛下莫再縱着她,便有這些也多了,荔枝雖好,食多恐生口瘡。”
皇帝微露訝色,“是麼?朕倒不知。”
薛貴妃道:“此物火性,食後易患火症。”
薛貴妃這一打岔,青羅緊繃的心弦略略松解,攥緊的手指張開,取了顆荔枝剝着,一面擡起頭,吸了吸鼻子,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如以往那般,細聲細氣地問:“父皇,今次來的荔枝又壞了大半麼?”
皇帝将杯盞在幾案上一頓,聲氣隐含不悅,“豈止大半,止五十餘顆可堪入口,想是驿卒路上耽擱久了。”
青羅将那瓤肉放入口中,分明是溽暑時節,身上卻一陣一陣地發冷,心口寒氣綿綿而出,延至四肢百骸,及至聽他提起驿卒,禁不住面色一怔。
前世她從未細思荔枝是如何自千裡之外遞送至宮中的,隻道是騎馬,卻未想過人可會困,馬又可會乏,更未料到有人會因她吃幾顆荔枝便斷送了性命。
口中荔枝仿佛沾染了血腥、腐敗之氣,似一團腐肉滑過喉頭,堕入腹中。
她強壓住胃中翻騰上湧的不适,凝目望着皇帝。
她不知,父皇難道也不知麼?
還是他為了鳳儀,便是九天之月也摘得,遑論世間幾顆果子。
皇帝此刻端的一副慈父面孔,青羅卻想起幽暗的馬車内,他說她為叛軍所殺,與他無涉的冷漠神色。
她不忍再看,轉過頭,恰與謝治塵四目相接。
謝治塵眉宇輕攏,不知可是因病了,眸中鋒芒内斂,倒似有些惘然。
青羅别開眼,在他凝視下走了幾步,隔着案幾,與他一側同坐。
既有火症之虞,皇帝便沒再提那五顆荔枝的事,與薛貴妃說些家常閑話。
青羅、謝治塵原該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眼下瞧着卻俨然一對怨偶,一個吃荔枝,一個飲茶,俱是不言不語。
二人如何結的親,皇帝心裡明鏡似的,隻道青羅因琴瑟不調才緻言行失度,不似往常與他親厚。
他卻也不問,略坐片刻,往萬晖殿議事去了。
青羅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前世他已沉迷道術,久不理政事,制诏用印皆由他信重的内侍與翰林學士把持。
薛貴妃見青羅今日舉止反常,看了眼謝治塵,附耳問:“可是驸馬不知分寸,叫你不痛快了?”
青羅聽懂弦外之音,紅着臉,慢慢将頭一搖。
謝治塵見青羅面若桃花,知是與他有關,也生出些不自在,料知母女二人有話說,向薛貴妃拱手拜了拜,轉身退出殿外。
青羅目送他出了殿門,方才道:“母妃,兒臣錯了,不該逼迫于他的。”
薛貴妃隻歎她醒悟得遲了,寬慰道:“驸馬為人良善端方,羅兒若肯真心相待,終有一日,他會感念你一番心意的。”
青羅垂眸不語,六年尚且未換得他一眼,再勉強便是癡妄。
早知如此,何必虛擲六年的光陰?她低估了他對黃珍兒的情意。
對薛貴妃卻未多言,隻道:“兒臣明白。”
聽薛貴妃問起謝治塵的病,心道她不說,萬嬷嬷也會如實禀報,因而并未隐瞞,将出府探望裴勖之、謝治塵冰浴之事和盤托出。
薛貴妃當即臉色一變,斥道:“胡鬧!”
青羅甚少見她母妃動怒,呆了呆,輕聲辯駁道:“兒臣不願勉強他。”
“你當母妃使了什麼下作手段?不過是尋常安神助眠的香料,驸馬的事且随你去吧,母妃不管了,”薛貴妃似是真動了氣,話鋒一轉,卻道,“裴世子你須得避着些。”
青羅不解,“兒臣與勖之自幼相識,便是成了婚,尋常來往,有何不可?”
薛貴妃一時語塞,沉吟片刻,勸道:“驸馬與世子不睦,你與世子相交,他作何想?”
謝治塵不會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