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并未否認,前世他也曾因犯顔直谏受杖責,她見他背上全是血,被侍從擡回府中,難過得直掉淚,他卻隻冷冷瞥她一眼,叫她走。
謝治塵取了盞燈,回身至于幾案上,背對她,沉聲問:“依公主之見,今日萬晖殿中欲剪除佛教的都有何人?”
青羅回想一番,說了皇帝與張司窈,頓了頓,又道:“周侍郎也有此意。”
謝治塵沒作聲,似是不滿她的回答。
室内幽寂,素色薄絹屏風那側,青羅見他盤膝而坐,垂首不知寫什麼。
她思索片刻,遲疑道:“不過周侍郎像是更想收戒牒,罰沒資财,并不想殺僧人。”
“不錯,”謝治塵停筆,目露贊賞,隔着屏風與她對視,“周侍郎乃戶部侍郎,戶部掌田賦、戶口等務,眼下府庫空虛,進項少,開支多,大周佛教曾盛極一時,所建寺廟頗多,且因按律無稅負,寺中往往富足,周侍郎正苦填不了虧空,罰沒的資财不啻于及時雨。”
青羅仔細聽着,她以為凡事最先該論是非對錯,可原來并非如此,朝堂上,竟是立場先于對錯麼?
謝治塵将筆尖在硯台邊沿點了點,又道:“陛下未必沒有此意。”
青羅暗自點頭,于父皇而言,此事可謂一舉兩得。
裴勖之告誡她勿逆着父皇行事,她想起今日殿中的景象,王中丞尚且僥幸留得一命,換作是她,便是她有阿舅,恐怕也難善了。
“大哥一向仁厚,他倒是有心為他們說話的。”
謝治塵卻沒接話。
青羅也算摸着些他的脾性了,他若不語,多半是不贊成。
前世他與大哥有過交集麼?
青羅正想着,忽聽謝治塵道:“荔枝祭月的童謠,臣查到一些線索。”
“什麼線索?”青羅下意識問。
“此人手段并不高明,出面打賞孩童的是宮婢。”
宮中之人,敢對付她,手段卻粗劣,青羅立刻想到了鳳儀。
可鳳儀為何貿然對她出手?前世并無此節。
“公主懷疑誰?”
青羅搖頭,說并無可疑之人。
謝治塵不知信沒信,并未追問。
青羅想起鹹真觀,問:“鹹真觀被封禁,大人知曉内情?”
謝治塵嗯了一聲,不願多說。
青羅想問黃珍兒的下落,話到嘴邊又作罷,他凡事心中有數,何必她管閑事。
這樣想着,卻聽謝治塵道:“黃姑娘自有她的去處,公主不必挂懷。”
青羅一驚,謝治塵仿佛總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她起身下了腳踏,在妝鏡前的幾隻木匣裡翻撿一陣,找出兩隻香囊,一隻月白地繡折枝梅,另一隻青底,正是當初黃珍兒所贈。
她繞過屏風,走到涼榻前,将兩隻香囊置于案幾上,“這是當日黃姑娘贈的賀禮,還是交給大人吧。”
謝治塵望着兩隻香囊,一言不發。
青羅隻當他睹物思人,不欲打擾,孰料才轉過身,便聞見一陣焦糊味。
謝治塵将那香囊在燈焰上點了,扔在榻旁銅盆裡。
青羅驚訝地張着嘴,“大人這是……”
謝治塵垂手立于榻前,因逆着光,神色莫辨,渾身卻透着一股冰寒之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青羅心道必是與黃珍兒生了龃龉,他一向内斂穩重,她還未曾見他為誰如此失态過。
謝治塵冷冷道:“公主以後莫再提她,臣與她無關,公主亦與她無關,從此以往,她隻是陌路人。”
青羅忍不住問:“為何?”
謝治塵封凍的面容出現裂痕,有一瞬間,青羅預感他會說些什麼她意想不到的話。
事實亦如此。
“殿下不明白麼?謝某不似裴世子,背靠國公府,甚至裴貴妃、大周未來的天子,謝某孑然一身,若想在朝堂立足,有所作為,非一人之功可成。”
青羅呆了呆,下意識地為裴勖之辯解,“勖之并非大人以為的這般風光,也有許多無奈。”
“謝某絕非殿下以為的良善之輩,在謝某眼裡,仕途遠重于兒女私情,婚配亦是直上青雲的籌碼,”謝治塵站在那裡,脆弱到仿佛下一刻便會碎掉,“所以,即便公主與謝某和離,謝某也不會娶黃姑娘,謝某會尋找下一個籌碼。”
青羅怔怔地看着他,幾乎立刻想出言反駁,可她又想起這一世他的諸多不同。
他如今常被父皇叫去參與廷議,下值後與同僚宴飲,向父皇進言也懂迂回,全無前世的狷介之氣。
她未曾體會過寒門之子在朝堂立足的艱辛,也許正是這份艱辛,與他以為的她在婚事上對他的戲弄,叫他最終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她不知是好是壞,在她弄明白之前,已聽見自己問:“本宮這枚籌碼,大人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