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暗,鼓聲漸急。
街上車馬行人俱都匆匆,謝治塵騎在馬上,卻是氣定神閑。
青羅放下簾子,暗自納罕,自裴府出來,他便悶悶不樂,想是公務上有些不順心。
他不說,她也不宜問。
父皇命他囑咐裴勖之,此去楚州,路上務必當心,與他同行的内侍則送去了父皇給裴府的賞賜。
他聽裴國公說她在,便到勖之院裡等她。
她還道有事找她,等了半晌,一句話也無。
青羅倚着車壁,心道裴勖之此行當是福禍難測,将三哥平安送至楚州乃是本份,途中若有閃失,隻怕難以交差。
且三哥因陷害太子受罰,雖則事敗,可太子與裴府皆因他被困數日、險遭大難,此番勖之押送,便有些瓜田李下之嫌,一旦出事,難保不會引人猜疑。
派裴勖之去,當真隻是巧合,父皇沒旁的心思麼?
青羅心底否認了這一點,幾乎斷定皇帝另有用意,隻她一時參不透罷了。
勖之言語間稱君為臣綱,可君若有錯,臣仍該聽之任之,不生半分怨恨之心麼?
自進獻荔枝一事,至修造奉仙塔,再至清查佛寺、斬殺僧人,她仿佛重新認識了這個父皇,他身為一國之君,所行之事卻多出于一己之私。
前世父皇在她眼裡無所不能,是這世間最尊貴之人,理所應當地受萬民供養。
可叛軍攻城之日,他卻坐視萬民遭賊子屠戮。
食萬民之祿,卻不擔庇護萬民之責,豈不恥為人君?
青羅因這念頭悚然一驚,背脊陣陣發冷,隻道不可說,不可說,斷不可宣諸于口。
便是一心求死的王中丞也要掂量再三吧。
青羅想起他,極輕地歎了口氣,也不知他能在父皇手下活到幾時。
坊門關閉前,車馬進了平賢坊。
駕車的薛虎緩抽鞭子,馬車慢下來,漸趨平穩。
青羅撩起簾子,酒肆食店陸續張了燈,飯香酒香撲面而來,小厮熱絡地在門外攬客,客堂低聲笑語、杯盞相擊,尋常的煙火氣沖淡了秋夜的蕭瑟。
然而長安的平靜遠非大周的安甯,靜水之下,暗流潛伏。
她回來數月還未見過阿舅,阿舅這些年四處征伐,此刻仍在河東道,讨伐割據的節度使。
前世她隻知阿舅忙,卻不曾想過阿舅為何忙,天下若富足安定,武将的刀便該生鏽了吧。
青羅吩咐停車,“本宮想出來走走。”
薛虎忙勒住馬,春杏上前扶她下來。
謝治塵見狀亦翻身下馬,牽着缰繩,緩步與她同行。
薛虎等人遠遠在後頭跟着。
青羅穿上這身窄袖胡服,倒也有模有樣,端的是個俊俏小郎君,頻頻惹得迎面來的小娘子偷眼相瞧,待見了她身旁的謝治塵,慌忙垂首低眉,錯身而過時又忍不住投來一瞥。
青羅暗自好笑,側目凝視謝治塵,見他似乎并未留意,自忖道名動長安的狀元郎當初動了多少小娘子的心,恐怕早已飽嘗擲果盈車之煩,心如止水,見怪不怪了。
他那匹馬時常鬧病,不知可是途中受多了小娘子的驚吓。
坊内走走,也能遇着熟人。
“謝兄?”
青羅聞聲轉頭,一名身着深青官袍的青年男子疾步趨至跟前,對着謝治塵,一臉驚喜,“還真是謝兄!”
此人與謝治塵年紀相仿,卻多了些少年人的朝氣,無端讓人以為他很聽謝治塵的話。
“這位是新豐縣衙的柳縣尉。”
謝治塵頓了頓,正苦惱如何介紹青羅,青羅已接口道:“某姓薛,謝大人的朋友。”
柳縣尉打量她一番,笑道:“謝兄的朋友怎都如此俊俏?”
謝治塵瞥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換了個位置,将他與青羅隔開。
早先查看妙映寺田産卷宗便是他幫的忙,謝治塵生性孤傲,輕易不同人結交,便是有事相托,也不會随意屈就。
什麼人入得了他的眼?
青羅自謝治塵身後探出腦袋,朝柳縣尉笑笑。
柳縣尉隻覺這小郎君一笑滿目生輝,不由也跟着扯起唇角,雪白的一排牙,夜色裡格外耀目。
謝治塵回頭,青羅面上還挂着笑。
柳縣尉爽氣道:“平賢坊有家飯館極善炙羊肉,某請謝兄與薛郎君去嘗嘗可好?”
青羅正想應下,卻聽謝治塵一口回絕了。
柳縣尉面上難掩失落,也未勉強,道過别,又囑咐青羅:“謝兄公務繁忙,恐怕難得有空,薛郎君平日忙麼?得空可來縣衙尋某,每旬休沐亦可。”
青羅尚未答言,謝治塵冷淡道:“他比謝某忙。”
柳縣尉好生惋惜,幾步一回頭地走了。
“柳縣尉倒是個有趣之人,”青羅轉頭看着謝治塵,笑道,“大人鎮日忙于公務也累吧,為何不與他聚聚?”
謝治塵垂眸道:“謝某無趣,亦不與有趣之人結交。”
青羅察覺他似乎又不高興了,一時不知情由,隻道:“大人與柳縣尉不是朋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