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國公擱下茶盞,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昔年臣隻道陳麗嫔有寵,經此一事,方知聖上對其愛護之心。”
青羅原本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若有所思地望着裴國公,不知可是她多想,總覺他言語間有幾分怅惘。
“據本宮所知,陳麗嫔乃是聖上龍潛時所納的侍妾,聖上既寵她,為何明面上待她始終冷淡?入宮後許是顧慮樹大招風,她又無外家可依,入宮前呢?國公可知其中緣故?”
裴國公似在猶豫,思索片刻,終是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道:“陳麗嫔嫁與聖上前曾為他人婦。”
見青羅雙目微張,忙解釋道,“公主誤會了,麗嫔娘娘是在先夫亡故後才另嫁。”
青羅收起詫異之色,聖上再荒唐也不至奪人之妻,他因不喜陳麗嫔二嫁,才刻意低調麼?
裴國公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又道:“麗嫔娘娘原想為亡夫守節,青燈古佛,度此餘生,聖上一片赤忱,才将她打動,她自以為有負于先夫,不願人前走動,亦不肯晉升位份。”
青羅一怔,後宮妃嫔無數,能讓聖上如此遷就的,也隻有一個陳麗嫔了。
不過,當中内情,裴國公一個外人何以如此清楚?
裴國公低頭淺啜一口茶水,“臣當年與聖上同去的益州。”
青羅想起曾聽裴勖之提過,聖上龍潛時,裴國公常随他外出辦差,二人算得少時好友。
可男女之情,便是随行之人,恐也難以知曉細枝末節。
青羅未細究,隻問:“所以國公也以為,倘若陳麗嫔誕下皇子,聖上或有意改立儲君?”
裴國公未出言反對,他雖有了春秋,仍能瞧出年輕時的幾分風采,裴勖之的好容貌便是承自于他。
青羅瞥了眼冰裂紋窗格上透入的灰白天光,半晌才平淡道:“既如此,國公,抑或裴貴妃,沒想過阻止那個孩子出生?”
裴國公倏地擡眸,先是瞧了眼門外。
青羅不由失笑,“國公現下才想起隔牆有耳,不是晚了麼?”
裴國公遲疑,“公主……”
青羅笑道:“國公放心,本宮的護衛在門外守着。”
裴國公兩手籠入袖中,斟酌道:“公主,麗嫔娘娘淡薄名利,從不過問朝堂之事,亦無意儲位,便是誕下皇子,也不會想見他卷入儲位之争,裴氏若動她腹中胎兒,有違道義。”
青羅面上笑意未斂,心下卻道方才果然并非錯覺,裴國公對陳麗嫔的确不同尋常。
除去陳麗嫔腹中孩兒,乃是釜底抽薪。
她從未想過如此行事,正如裴國公所言,此舉有違道義,對那未出世的孩子亦不公平。縱使因此保住了太子儲位,穩住大周局勢,恐怕也會于心不安。
她隻是借此試探裴國公。
裴國公的回答若是出于本意,委實叫她意外。
她閑時陸續讀過些史書,對權力傾軋的殘酷已有體會,世人多以良善,重情為美,裴氏家主卻不當隻是如此。
百年裴氏,若不明白連她都懂的道理,何以屹立至今,門楣不衰?
裴國公存有私心,抑或生性純善穩重,如前世一般,抱定隐忍守成之心,今次若非被逼無奈,想必不會輕舉妄動。
青羅心下五味雜陳,換作前世的她,定會敬服裴國公的仁善心腸,此刻卻抑制不住有些失望。
束腰高足花幾上,擱了隻素面細頸的白瓷瓶,内嵌幾枝攲斜的金梅,色若琥珀,質似薄絹,似是從未沾惹世間塵埃。
青羅暗自心驚,背脊竄起一股寒意,短短不過半年,她已然變成如此面目。
“國公言之有理,”她聽見自己波瀾不興地回了一句,岔開話題道,“今歲冬狩,勖之去麼?”
她不再過問麗嫔之事,裴國公似乎松了口氣,“虎贲營負責随行防衛,勖之領兵五百。”
青羅點點頭,無論如何,裴勖之已走上與前世不同的路,縱然前途難料,可她以為一個人隻要勝過了從前的自己,便是好事。
天色愈加陰沉,隐有雪意。
青羅坐在馬車内,今日來見裴國公,原還打算問問他手下可有信得過的術士,末了卻是隻字未提,不過她這一趟也不算白來。
她兀自想着心事,忽聽街上吵吵嚷嚷,撥開車前簾子,問:“出什麼事了?”
薛虎揚鞭抽打馬匹,催馬疾行,一面道:“附近坊裡出了命案,大理寺聯同府衙正抓捕兇犯。”
既有大理寺參與其中,便非尋常小案。
翌日傳出消息,苦主一家十餘口皆被砍殺,最幼者才隻兩歲。
兇手是今次大赦中被赦免的罪犯之一,原是個賣肉的屠夫,當初因肉割多了,買主不肯要,堅持要他減下二兩,此人一時氣憤,竟就提起肉案上的剔骨刀,劈斷了買主的脖頸。
後來他為求輕判,當堂下淚祈求原諒,買主眷屬不為所動,要他償命,緻使他被處死刑。
誰知他命不該絕,竟得了大赦的造化,然則歸家後妻已另嫁,重操舊業,生意也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