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治塵想起前世的一件小事。
彼時他供職于鴻胪寺,來長安朝賀的外邦使者贈給他一隻狸奴。
他自幼碰不得狸奴,原想拒絕,可那狸奴生得甚是奇特,瞳仁呈鴛鴦雙色,一隻幽藍,一隻碧若琉璃。
他随即記起有一日下值回府,正是春暮,荼蘼香馥,西邊一抹殘照,霞色遍地,她出來等他,鄰人的狸奴自牆頭躍下,在她腳旁打轉,她将它抱入懷中,一遍一遍地為它順毛,被它的利爪勾壞披帛,也不惱。
他命人将那異瞳狸奴送回府中。
晚膳時,馮谙抱着狸奴來問如何安置它,他不動聲色地低頭用膳,随口叫他扔了,眼角餘光卻暗中留意她。
她果然被吸引,放下碗筷,一臉喜色地自馮谙手上抱走狸奴,說她要。
後來還是送了人。
他那時已長住碧蕪院,許是她身上粘了狸奴的毛,一靠近,他便起反應,打噴嚏,出紅疹,苦不堪言。
謝治塵回過神,怔怔望着青羅,眸光黯淡下來。她如今為了一隻尋常狸奴,将他趕去碧蕪院。
可他沒資格向她抱怨,更無法拒絕。這一世,她不會為了他,再放棄任何一隻狸奴了。
他旋即有了另一種猜測:她明知他與狸奴不得共處,有意借狸奴疏遠他。
方才他表明心迹,她未回應,實則已是拒絕。
謝治塵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五指收攏,有一瞬,險些克制不住,想将那不及他手掌大的小東西拎出去扔掉,甚至送它去死。
對上青羅疑惑的目光,他心下一凜,不敢置信,他竟卑劣到與一隻狸奴相争。
青羅見他半晌未語,隻覺他神色有異,卻不知他想什麼,亦無暇細思。
她與他原就打算和離,總不該因那晚的錯,再勉強湊在一處。不論他因何說出那番話,她不會一錯再錯。
如今以糖糕為借口讓他搬離,正好。
碧蕪院日日有人灑掃,略做收拾即能住。
馮谙性子粗疏,東西搬過來,胡亂歸置。
謝治塵并不管他,兀自坐在書案後,安靜地聽着窗外呼嘯的風聲,面沉如水。
馮谙将幾匣子書搬在東次間,拿起來往架上堆,搖頭直歎。
“公主竟為了那狸奴将阿郎趕出來?”
“若隻剩一碗索餅,公主恐怕也要留給狸奴。”
“阿郎還是幫我娶個養不起狸奴的娘子吧。”
謝治塵聽在耳中,眉心微微擰起,冷冷道:“出去。”
馮谙自小跟着他,雖是主仆,卻不很怕他,放下書,瞟他一眼,咕哝道:“阿郎被公主冷落,朝小的發脾氣做什麼。”
謝治塵臉色愈發陰沉,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凍成冰淩。
馮谙終于有些支撐不住,讪讪地笑道:“小的不打擾阿郎歇息了,明日阿郎上值,小的再收拾。”
說罷,忙退出去,小心地從外将門帶上。
謝治塵剔亮燈芯,随手拿起一卷書,許久不曾翻頁。
寝房内,青羅早已睡下。
這一覺卻是噩夢連連。她睜開眼,額上汗濕,失神地望着帳頂。
她已有好些時日不曾夢見自己在奉仙塔的烈焰中煎熬,許是日間在阿舅府上想到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秋葉聽見她驚呼,不放心,疾步過來,隔着帳幔低聲詢問:“公主醒了?”
“嗯,”青羅坐起身,披衣靠在床頭,啞聲道,“薛虎回了麼?”
秋葉回說人還未歸,轉身倒了杯水,撩開帳幔遞過來。
青羅抿了一口,手指摩挲着茶盞瓷面起伏的藤蔓花紋,睡意全無。
糖糕蜷縮在床尾被衾上,秀氣地打着呼噜。
對面暖榻已空,屏風撤去,屋内瞧着寬敞許多,亦有些空落落的。
秋葉勸道:“公主别擔心,薛虎身手好,不會有事,想是路上耽擱了,一有消息,奴婢便來禀報。”
青羅嗯了一聲,叫她去睡,忍不住琢磨張司窈究竟去了何處。
冬狩當晚,張司窈即暗中出了城,對外卻是稱病,阿舅的接風宴也未見他露面。
他平日行事多是差遣座下弟子,此番連夜親自出城,定有要事。
薛虎一直派人留意天師府動靜,因恐手下人有失,索性跟了過去。
翌日,青羅在膳廳用朝食,薛虎風塵仆仆地回來複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