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低頭不語,薛貴妃道:“陛下息怒,羅兒到底是年紀小,不懂事。”
皇帝臉色鐵青,一掌拍得幾案上的茶盞險些震落,“你如今并無婚配,卻與人生子,像話麼?”
青羅紅着臉,吞吞吐吐道:“父皇想哪裡去了,自然是謝大人的。”
皇帝多疑,她若矢口否認,反倒令他起疑,說是謝治塵的,他多半以為她欲蓋彌彰,且他對她和離後的行徑早有耳聞,對孩子的父親想是已有諸多猜測。
無論伶人還是士子,在他眼中都不足為懼。
青羅悶頭聽他發了一頓脾氣,看似滿臉愧疚,心底實則波瀾不興。
出了宮門,馬不停蹄地趕去貢院,卻是遲了一步,試場人已散了。
弓之慎瞧着有些心神不甯,“公主,我在試場見着周兄了。”
青羅心道隻看見周世憫,不至令他如此。
果然,弓之慎又道:“周兄的答卷似是一字未寫,我原想出了試場問問他,不料收拾好出來,人便不見了。”
青羅聞言亦是一怔,周世憫既能在一州之地脫穎而出,省試斷無交白卷的可能,除非是有意為之。
他有何圖謀,現下隻有問過他才知。
此前薛虎已命人留意他的行蹤,說也奇怪,這周世憫竟始終未露行藏。弓之慎受傷,他有嫌疑,因無确鑿憑據,無法交縣衙查辦,弓之慎本人又不欲追究,因而沒繼續尋他。
此後數日,弓之慎與相識的士子打探周世憫的去向,都說近日未見過他。
禮部評卷期間,朝中倒是出了件大事。
馮相緻仕,謝治塵則接替他出任中書令。以王中丞為首的部分朝臣當廷質疑,言辭激烈,又受廷杖,謝治塵代為求情,他才僥幸保存性命。
這日黃昏,青羅正在房中看萬嬷嬷裁剪小兒衣物,春杏來禀,謝治塵求見。
青羅在西園水閣見他,一打照面,便笑道:“恭喜大人。”
夕照沉水,赤色霞光透過薄紗畫簾,映得他的臉也似乎添了幾分喜氣。
謝治塵走近她,幽靜的眸中波光流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惟恐吓着她似的,低聲問:“公主有了臣的孩子?”
他來做什麼,青羅心中早有數。
她有身孕的事,既已告知皇帝,皇帝多半不會瞞着謝治塵。非但不會隐瞞,她對謝治塵“不忠”,以緻二人交惡,反倒讓他對謝治塵更放心。
青羅退開半步,不答反問:“父皇告訴大人,我有了大人的孩子?”
謝治塵隻覺一陣幽香自鼻間拂過,離他而去,怅惘地立在原地,并未否認。
青羅轉過身,拎起幾案上的銅噴壺,給花澆水,一面問:“大人信了?”
謝治塵愕然:“公主難道并無身孕?”
青羅手一頓,亦是錯愕,詫異地回頭瞥他一眼,這種事,她騙皇帝做什麼?他今日遲鈍得反常,不知可是吓到了。
“大人并非孩子的父親。”
謝治塵自是不肯信,隻聽她這般說,便下意識地皺了眉。
青羅也知瞞他不易,換了一盆花澆灌,繼續道:“我若說出實情,父皇多半不信,以為是大人的,說是大人的反而好。父皇難道還以為是大人的麼?”
謝治塵後知後覺地想起皇帝神色中的複雜。
“謝卿不知,寄月有孕?”
彼時他吃了一驚,滿臉皆是驚愕,連皇帝又說了什麼也沒聽清。
皇帝大抵因此印證了先前的猜測:他亦認定孩子并非他的。
他得以順利接任中書令,興許也與此有關。
“公主是為了臣,才故意隐瞞麼?”
青羅撥開花葉,往花根澆了點水,未即刻答言。
她一心為他遮瞞,當真是為他麼?不盡然,她有她的私心。這一世,她始終以為他與她同在一條船上,他在朝堂上越好,于她而言越是好事,日後總有用上的時候。
“我的确有意助大人一臂之力,至少不能絆住大人,”青羅将銅壺放回幾案,平靜地望着他,“若是大人的孩子,本宮既決定和離,怎會留下他?”
他的孩子,她不會留下。謝治塵悚然一驚,眸中的光漸漸絕滅,如沉落西山的殘陽,縱有餘溫,卻已作古。
西風乍起,撩動袍角,似在嘲諷他的可悲。
“我并未再嫁,不算背約吧,”青羅尚未發覺他臉色有異,摘出一片枯葉,兀自道,“大人如今身居高位,何愁沒有好姻緣。”
她懷了旁人的孩子。
這個念頭如同世間最惡毒的蟲蚋,一寸一寸蠶食他的血肉。
謝治塵徹底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眼前闖入她驚惶失措的臉,她還會擔心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