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泉明順着田埂逐漸走遠,繞過古樹就不見了蹤影,元玉收回目光,還是踩着壟間粗簡的土階下到了田間。
前日裡來的時候,眼前十來畝田還有一些雜草沒有處理完,今日都已經幹幹淨淨了,隻是土還沒翻,想來下午就要犁田。
元玉見李藏璧正夾着一塊魚肉入口,蹲下身問:“下午要犁地嗎?”
李藏璧點了點頭,把口中的魚肉咽下去才開口說話,道:“找鄭泉明借了一頭水牛,十來畝地三四天也就弄完了。”
李藏璧剛來慶雲村的時候,可謂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策了農戶之後天天就蹲在自己家的田裡看别人種,大約看了幾個月後才開始自己上手,她不敢嘗試太多,隻種了一畝地,但一年下來依舊無收。
那時候李藏璧周圍的田地是元玉的父親鐘自橫在種,也是和今年一樣種的稻子,一年多來每日都能看見她風雨無阻的身影,李藏璧看他種地的時候他也不攔,但二人從沒主動說過話。
李藏璧照貓畫虎,囫囵種了一年,但快到秋日的時候便知自己沒種出個什麼東西來,秋收的那段時間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隻有她孤零零地坐在田埂上看着被自己種的亂七八糟的地,不知道接下去從何處下手。
直到有一日,鐘自橫幹完了自己家地裡的活,經過她田邊的時候仔細看了一眼,直接便毫不客氣地大笑出聲,李藏璧這輩子何曾有過這般被當面嘲笑的時候,一時間有些窘迫,擡頭瞥了他一眼,說:“有那麼好笑嗎?”
鐘自橫道:“可不好笑,你看我種地看一年了,每天還拿着筆墨在那寫寫畫畫,結果種出個啥來?”
他伸手随意扯了一把稀稀拉拉的稻穗,搓開一看,裡面連稻谷都沒有,于是便不遺餘力地嘲笑道:“你看看,連谷都沒有,你這一畝田收回去,怕是都裝不滿半個碗,更遑論米缸了……”
李藏璧想着自己好歹看别人種了一年田,對方也沒攔過自己,也不欲與他起争執,隻扭過頭去沒理他,但眉眼間卻能看出幾分沮喪,鐘自橫見她不理會,笑了幾句也沒趣了,把那些空谷灑在地上,蹲在李藏璧身邊說:“你看了我一年,我也看了你一年,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種成這樣嗎?”
聽到這話,李藏璧探究地看了他兩眼,似乎在确認他是否真的想告訴自己。
不多時,她站起來爬上田埂,認認真真地朝鐘自橫行了個晚輩禮,道:“願聞其詳。”
這禮倒是把鐘自橫吓了一跳,他擺擺手,臉色古怪的說:“跟個讀書人似的,怎麼不去讀書,偏偏來種田了?”
李藏璧道:“家中……有些變故,讀不了書了。”
鐘自橫的神色裡多了一份同情,問道:“那現下就剩你一個人了?”她每日獨來獨往,住的屋子也頗為破落。
李藏璧道:“……還有一胞兄,但失散多時,還在尋找。”
這身世,确實是有些可憐了,書也讀不了,還要從頭學種田,這也不是一兩日就能學會的啊。
鐘自橫看了看那田,又看看她,心生憐憫,道:“今日還有飯吃嗎,不若去我家吃?我兒子雖然和你一樣種田不行,但做飯還是有一手的。”
李藏璧笑了笑,婉拒道:“飯還有的吃,且今日還得趕着回去修屋頂,還差一點,怕明日下起雨了。”
啧啧,屋頂還破着,太可憐了。
鐘自橫眼裡的同情愈發明顯,道:“那你今日先回吧,明日還來田上,我好好給你說說。”
李藏璧露出一個淺笑,又低頭行了個禮,道:“多謝。”
有鐘自橫這個老手教她,她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到了第二年又開始日日跟着鐘自橫下地,有不懂的地方也會虛心求教,慢慢的便上了手。
她聰明,學東西也快,到如今田間地頭的事情已然了如指掌,甚至還會木工,當年她剛學會用犁後深覺耕種辛苦,還一直想着如何将其改造的省力一些。
隻不過等她新犁制出來的時候鐘自橫已經撒手人寰了。
……
聽見李藏璧的話,元玉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道:“往年不都是在村裡賃的麼?況且鄭泉明自己不用嗎?”
李藏璧道:“三四天耽誤不了什麼,且他家是水牛,比村裡那賃的黃牛快多了。”
農戶耕地大多使用黃牛和水牛兩種,水牛的力氣比黃牛大一倍,但是養護卻要麻煩許多,冬天既要有土屋防寒,夏天又要有池塘浸浴,且牛在春耕的時候容易出汗,不能淋雨,一下雨就要牽進屋裡,等過了谷雨才能不怕風吹雨淋[1],這一番下來,即便李藏璧能買得起一頭牛,也不想費這等精力,故而每年都是到村裡去賃。
元玉見她已經做好了決定,也沒再說什麼,沉默了半息才道:“那咱們得将賃用的銀錢給人家,畢竟是外人,不好欠什麼的。”
李藏璧挾了一筷魚,道:“這是自然。”
她的語氣是這般理所當然,顯然也是認同自己的想法的,元玉心中那點不快頃刻散去,又聽見她說:“今年犁了将田埂加寬些,買些魚苗放進去。”
她能想到這個,一方面是想試試稻花魚能不能養起來,另一方面肯定也是覺得今日做的魚好吃了。
元玉抿唇笑了笑,溫聲道:“好,那找天休沐,我和你一起去鎮上,順便買些要用的東西。”
“嗯,”李藏璧答應了,又問了一句:“身上還痛嗎?”
這原本隻是一句随口說出的關切之語,他說痛或者不痛李藏璧都能接上話,但元玉卻并沒有正面回答,隻搖了搖頭,說:“沒事。”
那就是還痛,但既不願她擔憂,也要她有點心疼。
李藏璧自然也聽出來了其中的彎繞,揚唇笑了一下,主動朝他伸出了一隻手。
元玉神色未變,垂手握住,順着她往前牽的力道蹲下來,親密地偎到她了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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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藏璧吃完飯,元玉也拎着食籃離開了田間,到家後匆匆吃了些便又去往了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