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驚心動魄’的工作日志。”
立花慎一放下手裡的茶杯,如此評價。對于一個立志紮根于辦公室絕不出外勤的文職,澤諾講述的事情經過顯然已經嚴重超過了他的極限。
不懂就問,現在當個老師都這麼危險嗎?
“根據我剛剛講述的部分,簡單提煉修改後轉成正規的報告發到我的郵箱。”
澤諾垂眸梳理着手中純白的發絲,頭也不擡地下了任務,
“兩份。”
“???你在對剛剛通宵做完研究計劃書的人說什麼啊??”
“我以為你很喜歡文書工作?”
“那是研究!是科研!這種沒意義隻會消耗我的時間和精力的東西根本稱不上是工作而是赤裸裸的酷刑!”
一句三個感歎号的激動成功讓澤諾将注意力從手裡的發絲上移開,轉而看向五官都有些扭曲的立花慎一:“......”
沉默的注視讓抓狂的科研工作者頓了頓,連滿腔的憤怒都被突如其來地卡了一下,随後飛快地消失不見。
澤諾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這雙眼睛常常含着暖光,像一捧被采撷的陽光落在他眼底,照着每一個人都覺得暖,連帶着他本人都似乎因此能夠容納一切的不堪,像是真正的太陽一般明亮、溫暖。
但事實卻并非如此。有一位曾經擔任過輔助監督的先生對此相當有發言權:【那雙眼睛裡始終空無一物。】
這點也許是澤諾唯一與“太陽”重合的特性。
【他注視着你,但也僅僅隻是注視着,自始至終,他眼中沒有留下任何事物的痕迹。】——正如煌煌曜日,正懸天穹,他不會特别為誰停留,無私而傲慢。
這點立花慎一或許比任何人都知道得要早(這裡單隻咒回世界的人)。一個照面就足夠他看明白這家夥眼底的冰冷。
‘他什麼都不在乎。’
和被幫過幾次就哭天喊地感激涕零的井上川不一樣,在立花慎一看來,那些所謂的“善意”并非源自他有一顆樂于助人的、博愛的心。
那是“模仿”,或者說,是一層用于掩蓋、藏匿的假象。但他同時似乎又不介意撕裂這層掩蓋的紗,露出一點真實的獠牙。
最開始他以為那是澤諾籠絡人心的手段,但實際上澤諾根本沒打算在那些下屬員工們面前掩蓋什麼。
不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懷柔政策,他眼神裡的“無”有時候明顯到隻要稍微留意就能發現。
神經病。
立花慎一在心裡這樣稱呼他年輕的大老闆。
明明在“模仿”,卻又故意留下破綻——這家夥腦子是不是被人崩傻了。
不過也是,正常人哪會把“瘋狗”牽回來當“看門犬”?
所以立花慎一相當自然地說服了自己,并愉快地把這點微不足道的疑惑扔出大腦全身心奔赴到一場又一場實驗中去。澤諾提供的數據和技術聞所未聞,足夠讓他欣喜若狂并真心實意地跟着他幹。
#這裡超棒的同事又漂亮又好說話我超開心的~#
那接受了澤諾的所有異常的立花慎一,現在又為什麼一言不發?
因為那些“僞裝”消失了。
那些淺薄的東西不見了。
像是終于明悟,那雙眼睛裡不再有刻意僞裝的“殼”,燦金的瞳色流露出真實的色彩,讓人聯想到冷硬的無機質金屬。
不裝了?
回答這份疑惑的是澤諾毫無起伏的話:“格式參考我傳過去的文檔原件。”
“......???”
“請抓緊時間,不要耽誤下午的正常工作。”
“......”
立花慎一深吸一口氣壓下即将破口而出的憤怒,盡量平靜:“做不了,找别人。”
“我有幾場研究的數據報告還沒整合驗證,沒工夫寫什麼任務報告,”他略一停頓,繼續道:“小瘋...岐宮尋閑出屁,前兩天跑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這事他行。”
聽到熟悉名字的伊芙睜開眼,下意識地去看身側人的表情,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啊,發現了。
伊芙想了想,悄悄勾了勾主管的手。
“他,可以寫。”
敏銳察覺到了點什麼的立花慎一相當有眼色地閉嘴,轉而去敲面前的鍵盤。
澤諾輕輕笑起來,他不在乎立花慎一的欲蓋彌彰,他松開手心的長發,雪色的發絲柔順到不可思議。
“好。”
立花慎一:好?什麼好?哪裡好?
他悄咪咪地擡眼,正好看清澤諾眼地的“無”消融成一片片碎金,像流動的黃金,蕩漾開波痕與漣漪。
一切的疑問有了答案。
......
目送兩人離開辦公室的立花慎一冷漠地點開員工簽到程序,果然沒在上面看到岐宮尋的名字時,頭一回覺得這小瘋子也沒那麼讨厭了。
不過是個倒黴蛋子而已,嗚嗚汪汪這麼久還是個可有可無的背景闆。
輕輕敲了敲透明魚缸,立花慎一看着錦鯉在水裡轉了個圈,薄紗一樣的尾鳍亮眼好看。
嗯,還好我有阿鯉。
戀愛腦,恐怖如斯。
****
岐宮尋被關在裡不知道多少天了。記憶的最後是他放走了販賣咒具的家夥,正準備收拾收拾東西回去打報告去見先生。手裡的工作基本都到了收尾階段不需要他時時刻刻盯着,關于行蹤洩露的問題正好可以當作去見先生的理由。
完美!
為自己的機智折服的岐宮尋心情大好,結果下一秒就眼前一黑被人打暈帶到了這裡。
四面不透風的牆壁,沒有門,也沒有窗,隻有一盞簡陋的電燈挂在天花闆上。醒來的時候他身上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下意識想要發動咒術卻發現體内的咒力像是被壓制一樣毫無反應。所幸身上的東西都在,手腕輕輕一轉,袖口滑出一柄鋒利的小刀,調轉刃口試圖切斷綁在身上的繩子。
也許是疏忽,綁着他的繩子材質一般,沒費多大力氣就被切斷,紛紛掉落。重獲自由的岐宮尋站起來活動手腳,開始觀察這個密閉空間。
岐宮尋自認五感敏銳卓越,但此刻根本聽不到外面的動靜,無法判斷周圍的環境。能隐隐感覺到咒力,不排除這裡是某種結界的内側......
時間的流逝加劇了内心的煩躁,本就有些失衡的心理狀态在這種情況下進一步發酵、異變。過于安靜的環境模糊了他對于時間的判斷。心跳逐漸淩亂,他越來越暴躁,起初還能耐着性子戒備随時可能到來的危險,到後來他連思考都變得費勁,過大的精神負擔甚至讓他的生理性能開始紊亂,體感溫度像是坐過山車一樣忽高忽低。在循環往複的拉扯裡,他甚至開始出現幻覺。
最開始是聲音,有人輕聲喚他的名字,溫和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嗓音。理智控制不了的喜悅從胸口溢出,但很快就被主人用另一種情緒代替——憤怒。
“不管你是誰,趁我現在還有耐心,給我滾出來。”
他咬了咬犬齒,用力壓制胸口燃燒的怒意,“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
沒人能冒充先生。
然而沒有人出來迎接他的盛怒,他繼續獨自留在這死寂的空間内。
或許是接觸不良,天花闆的電燈偶爾會閃爍幾下,他下意識地記住了。
第五百二十七次閃爍之後他發現了異樣。
他感覺不到饑餓,來找人之間他早上隻塞了一個三明治,之後就沒再進食,而現在哪怕他沒有計時工具也知道過去的時間絕對不止一天,這麼長的時間,他居然沒有饑餓感,怎麼說都不對勁。
“啧。”
強忍着煩躁,岐宮尋努力壓抑着自己,忍受不知會持續多久的“折磨”,于是幹脆開口,自己和自己說氣話
“立花慎一那個老東西能發現我不見了嗎。”
“嗤,指望他還不如期盼先生馬上就回來。”
“也是,什麼時候能立刻這個鬼地方去見先生啊...還有新消息沒上報給他....”
“好無聊,出來和我打一架也行啊。”
“......”
“想見,先生.....”
戒備的神經在逐步崩裂,幻聽的症狀開始加劇,而這些隻會進一步催化他的不安和煩躁,反過來在他的精神上狠狠咬一口。
糟糕的惡性循環。
但他毫無辦法。
皮膚上似乎爬上了一隻螞蟻,胸足前附節的部分撥動肌膚表層的細小絨毛,留下一陣難以消散的癢。
很輕的癢,伸手去摸卻光滑一片。
沒有蟲,沒有螞蟻。
理智這麼告訴他,然而身體卻誠實地用感官告訴他:
——“有的,就在這裡。”
然後螞蟻咬開他的肌膚,撕開他的肌肉,用小小的身體鑽進他的血肉,下潛至他的血管、他的骨骼。
于是他徹底陷進這種難以隐忍的異樣感裡。
“......先生....”
眼前有熟悉的臉,笑着,眉眼的弧度他再熟悉不過。
但是不對。
手起刀落,利刃刺穿□□,疼痛短暫地叫醒麻木的神經,眼前的幻覺短暫地遠離。
但是不夠。
那些陰影沒有真正消散,等他用血換來的燈漸漸熄滅,那些幻覺會卷土重來。
“哈.......”
岐宮尋扯扯嘴角,手上的小刀輕巧轉了一圈。
“真是....夠刺激。”
****
“這裡。”
伊芙攬着澤諾的腰,輕巧落地。
從最開始的無措到現在已經能坦然接受并且主動調整姿勢方便伊芙抱的澤諾淡定點頭,拍拍伊芙的肩膀示意少女放他下來。
懷中人驟然抽離讓伊芙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像是要挽留屬于另一個人的溫度。下一秒,溫熱的手指就重新附上她的指尖,一樣的體溫,仿佛從未離開。
澤諾牽着伊芙的手,自然地拉着她往前走,“接下來,就靠伊芙了。”
他輕輕偏頭,露出額發下的眼睛:“帶我走吧。”
模拟的心跳有片刻停擺,伊芙抿唇,定定看着自己的戀人。
學習、回憶、實驗、實踐......
白發的少女眨了眨眼,紅色的瞳孔豎起,
“請,允許我吻您。”
“?什,唔!”
她撞上來的力道不大不小,剛剛好打斷他的疑問。
這并非他們的第一個吻,但顯然伊芙對此報以同等的重視,甚至于,她比之前吻得都要認真。這種時候澤諾都會忍不住質疑伊芙究竟有沒有被剝奪理性,她在這方面的學習能力實在好過頭,舉一反三都不在話下。
冰冷的溫度提醒他對方并非人類,但也正因為是她,澤諾心中升不起一絲一毫的抵觸。
但果然還是要适可而止。
“唔,等,yi...”
澤諾嘗試後仰結束這個吻,結果卻被少女緊緊抱在懷中難以移動分毫,想說的話還沒來得及組成字,就被揉碎成零落的音節盡數被她吞下。
澤諾的推拒對伊芙而言似乎過于輕微,她隻是自顧自地加深了這個吻。
澤諾的手指輕輕撫上伊芙的臉頰,用指腹輕輕蹭着那塊柔軟的肌膚然後輕輕卡進她柔軟的唇畔,示意她結束,伊芙跟着握緊這隻手,終于願意松開柔軟的舌尖,轉而去吻這雙骨節分明的手。
澤諾曾誇過伊芙的手,纖細雪白。
而在伊芙眼中,澤諾的手才更像一件藝術品。或許是工作特性,澤諾的手和其他地方的肌膚一樣,是不見天日的白,青黛色的血管在手背和腕上蜿蜒出脈絡,讓伊芙想起花,雪一樣的花。
皮肉之下是跳動的脈搏,伊芙用唇去測量他的心跳,然後慢慢向下,到指腹,到骨節。他的指尖殘留着一點晶瑩的液體,是她的?也可能,是他自己的,混合在一起,根本無法分辨不是嗎?
所以她啟唇,咬住了那根手指。
“......伊,芙?”
緩過氣的澤諾盡量平複着呼吸,過長時間的吻甚至讓他出現輕微的缺氧症狀,舌根被吸得發疼,似乎還殘留着濕軟的觸感。他尚且還需要時間平靜,就感覺到指尖被含進一個柔軟的地方。奇妙的感覺從指尖傳遞到大腦皮層,他下意識想要抽離後退卻差點摔在地上,被伊芙一把抱住才避免了摔倒的窘迫。
“請留心腳下。”伊芙攬着他的腰和肩,輕聲道。聲線平穩,氣息如常。
澤諾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居然腿軟了。
絕對是缺氧帶來的後遺症。
澤諾擦了擦嘴角,再一次感慨咒靈變态的身體素質。
這是作弊.jpg
完全平複下來的澤諾清了清嗓子,欲蓋彌彰地理了理袖口,才擡眼看向面前的少女。
“說回正題,确認尋在這裡?”
“是。”
伊芙的回答很簡短,但很堅定。
“請您稍等。”
伊芙擡手,一柄造型奇異的權杖出現在她手中,有些眼熟的構造讓澤諾眼角抽了抽。
啊,是權杖使徒.....
伊芙手握比她還高的權杖,神色平靜,手腕翻轉,杖身點地,以此為中心咒力如同潮水般起伏,光團懸于她身前,由紅色轉為濃郁的黑,紅眸微垂,她伸出細白的手指輕輕一推,光團遠離、膨脹、炸開。
一切發生得很快,澤諾下意識側身避開就被身邊的人摟進懷裡。一切危險被她隔絕在外,他唯一聞到的隻有伊芙身上的檸檬香。
或許有些不合時宜,但的确有一瞬間,澤諾私心沒有危險、沒有任務,許願永遠相擁。
“打開了。”
澤諾起身,出乎意料地發現周圍的建築居然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