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試圖離開腳下紅光籠罩的範圍,但她根本做不到,就像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她與外界隔絕。
無法動用力量,伊芙就舉起拳頭用力地捶打這看不見的“屏障”。
“哇哦,瞧瞧,她現在才像個咒靈。”
九原忍不住笑,仔細觀察着伊芙身上的變化。
“就該這樣的,她溫順得像隻搖尾巴的哈巴狗。”
伊芙用力捶打着“屏障”,物體碰撞時對雙方施加的力是相互的,伊芙是咒靈,但這不代表她不會受傷,最先出血的是關節,強硬的身體素質讓她的傷口飛快地愈合,但很快又在下一次的沖擊裡重新裂開。
但這并不是重點。
“安吉拉”看着伊芙一次又一次的掙紮,雖然她并沒有睜眼,但毫無疑問他正注視着伊芙。該如何去描述此時的“安吉拉”的神情呢?
就像是隔着一層玻璃罩欣賞着被做成标本的玫瑰。是因為這是自己親手制作的成果嗎?所以總是能察覺到它的美,所以欣賞的目光裡總會不自覺地帶上憐愛和審視?
伊芙的耳道開始滲血,夾在她的白發裡如此的顯眼,緊接着是眼眶和鼻腔,紅色的線條在慘白的皮膚上蜿蜒,然後滴落在她的領口、前襟,在白色的襯衫上洇出大塊大塊血色的花。
“安吉拉”于是伸手,輕輕扶住伊芙的臉頰。
皮膚表面的燒灼感随着時間的推移已經演變成了難以忽視的劇痛,仿佛連這身皮肉憑空學會了呼吸一般,傳來潮水一樣的痛苦。所以伊芙反應了好一會才意識到有人拖住了她的臉。
眼眶被血污覆蓋根本看不清,耳邊充斥着尖銳的耳鳴,所有的器官都在她腦内悲鳴。一切都在告訴伊芙這具身體的狀況有多糟糕,簡直讓她回想起她和【白夜】做了交易的那天。
可伊芙下意識地抓住附在自己臉上的手時,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她可以出去了。
結果當然是否定的,她試圖依附着這條手臂離開這道“壁壘”,但她失敗了。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但伊芙并不願意妥協。
她要出去。
她試圖咬下這隻手臂,試圖撕碎吞噬掉這隻能夠打破“屏障”的手。但不論是她的牙還是她的爪,都沒能在這隻瑩潤白皙的手上留下任何傷痕。反倒是被蹭上了一道又一道來自伊芙的血迹。
伊芙嘗試了所有的方法,撞、敲、砸、咬、甚至是從地面挖......她嘗試了每一種她能夠想到的辦法,但結果顯而易見。
“安吉拉”垂眸看着伊芙。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站起來了,她的長發亂糟糟地披着,雪白的顔色染上了黯紅,衣擺上也是血迹,原本白皙的,被澤諾稱之為藝術品的手指因為她掘地的行為變得血肉模糊,修剪圓潤的指甲被拗斷翻折,抖動的皮肉間甚至隐隐能夠看到白骨。
圍觀的九原挑眉,有些意外:“它的傷口沒有恢複?”
“安吉拉”沒有說話,她再次伸出那隻被伊芙的血染紅的手臂,撥開了伊芙的額發。
咒靈的再生能力讓它們很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實際上出現這種景象代表的隻有一種可能。
——她正在步入死亡。
【不要拒絕我,你理應接受我的祝福。】
那是來自“祂”的低語,即便是耳道已經損壞不可能再聽見任何聲響的伊芙也清晰地聽見了這句“箴言”。
出乎意料的,伊芙心裡居然沒有什麼特别的想法。明明之前總是為“【白夜】可能會降臨”感到不安,但如今真的到了這一天,她反而沒那麼恐懼。
伊芙撐着混沌的大腦,努力地保持着清醒。
沒由來的,她突然想起很多東西,就像前天穿上的衣服,今天吃到的茶點。咒靈根本感覺不到冷熱,也嘗不出來那些食物的味道,但每次澤諾都不厭其煩地為她收拾準備,就好像她和他沒什麼不同。有喜歡的食物,有中意的衣裝,有偏好的運動......
她嘗試用這些東西去填補身體的“饑餓”,用這些去壓制深埋在心底的,那些難以言明的暴虐欲念。
伊芙其實不知道那些想法好不好,畢竟那也是她本能的一部分,是镌刻在她的血和骨的底色。是非觀?善惡論?那些東西在她睜開這雙紅眼睛時就消失了,如今她學着忍耐,并不是學會了什麼所謂的“同理”、“同情”。
她不過是想,用同等的溫柔去對待主管罷了。于是她學着從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裡翻找着,一次又一次地去嘗試和接受。不是為了從中獲得力量,而是從這些東西裡,她得到了能夠填滿胸口的東西。
她眨了眨眼睛,視線裡一片深深淺淺模糊不清的紅,那些飛過去的黑影是幻覺嗎,還是真實存在的東西?
伊芙分不出來,她很慢很慢地眨眼,也依舊抵擋不住越來越暗的世界。到最後,她睜眼和閉眼或許也沒多大區别。
“......我要,出....去....”
——主管還在等她。
“安吉拉”靜靜看着那雙已經失焦的眼睛,她頓了頓,彎腰,慢慢靠近癱倒在地的伊芙。她伸出手,像是要确認什麼一樣貼上伊芙的心口。
片刻後,“安吉拉”睜開雙眼。
即使相當微弱,但毫無疑問,在伊芙的胸腔裡,有一顆正在緩緩跳動的心髒。它的頻率很慢,比人類的心率要慢得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夠令人驚訝了。
【令人驚訝,你的确擁有為我舉杯的資格。】
“安吉拉”收回手,轉而貼上伊芙的額頭,
【你又因何而猶豫?我應允你的願望,赦免你的罪。】
伊芙沒有回答,失焦渙散的瞳孔落在虛空的一點,像是隔着遙遠的距離注視着什麼人。“安吉拉”偏頭,淺藍的發絲從肩頭垂落,輕輕掃過伊芙的臉。白發的少女若有所覺,唇瓣微微顫動,吐出幾個模糊的氣音。“安吉拉”把頭垂得更低,她對伊芙似乎有種堪稱“寬容”的縱容。這使她願意屈尊去聽聽伊芙的願望。
喉管裡源源不斷地湧上鮮血,每一次開口對伊芙來說都有些艱難,但她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從不堪重負的嗓子裡硬生生擠出了一個音節。
“......滾.....”
與此同時伊芙握着屬于岐宮尋的那把短刀的斷刃,狠狠紮進了“安吉拉”的太陽穴。利器刺入□□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怪,但除了九原的臉色有些異常,在場的其他人顯然都不在乎這一點。
伊芙這一刀幾乎用上了她剩下的所有力氣,連她自己的手心也被刀刃割斷看上去十分凄慘,而作為被襲擊者的“安吉拉”就更不用說了,斷刃突破了頭骨的保護,深深埋進了她柔軟的顱内,脆弱的大腦組織和神經元會被攪得天翻地覆,沒有什麼能夠挽救這種程度的傷勢。
可偏偏“安吉拉”就是沒有死,她甚至沒有流血,她靜靜看着眼前襲擊她的少女,甚至有閑心為她整理額發——伊芙已經失去意識了。
這也合理,畢竟她早就是強弩之末,能夠撐到現在實屬不易。
“......需要幫助嗎?”
站在一旁觀戰的九原适時插入,但他雖然這麼說,卻絲毫沒有要行動的意思。
“安吉拉”并不在意,她一根一根掰開伊芙握着斷刃的手,随後直起身,腳下亮起比之前更耀眼的光。手裡裡的十字架突然開始發燙,九原下意識地松手,它開始發光,被判定為“未知”的力量以它為中心開始釋放,九原甚至能看到一圈一圈的波紋向周圍四散開來,在這一刻,九原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聽見波紋與自己的心跳同頻,腦中短暫忘卻了所有,他下意識地擡起手,想要去觸碰那個中心。
指尖距離十字架越來越近,他心底的嘶吼也越發嘹亮。
就差一點......
在指尖真正碰到中心的瞬間,一股帶着極大密度的能量的波紋毫不客氣地将他整個人掀翻,連帶着一旁的“岐宮尋”也被狠狠甩飛,後仰八叉地摔在地上暈了過去,此時在這條狹長的巷子裡,唯一還站着的就隻有那名藍發的女性。
就像是神話裡妄想接觸更高領域的無知者,作為代價,九原的半個身體都在這道沖擊波裡化為灰燼。無法抵擋、無法反抗。他費力地撐起身體,用殘存的手扶住牆壁來勉強維持平衡。
“......”
無法思考,大腦裡塞滿了亂七八糟的聲音和想法,他甚至要忘了自己原本的計劃,一時間除了愣愣地盯着不遠處的人影再也想不起其他。如果在場有其他人,就能驚訝地發現他現在的表情有多怪異。
九原努力理清亂成一團的思緒,卻隻能從中扒出一點可有可無的茫然。
......奇怪,這是什麼感覺。
凝滞的大腦重新開始運轉,他試圖讓一切回到正軌,但第一個被喚醒的,是“恐懼”。
他以為自己不會再有機會體會到這種情緒了。
正如岐宮尋所說,他并不是“九原”,隻是借用了這具身體的人而已,而她使用的上一個身份,則是“夜莺”。并非是什麼個例,在漫長到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歲月裡,他使用過無數人的身體。他原本的名字并不重要,但為了方便,可以稱他為“羂索”。
與這世上所有有能力去什麼的人一樣,他當然也有自己的目的和願望,而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可以花費無數的時間和心血。
具體是多久已經記不清了,千年的時間足夠磨去太多,連他自己都在一次又一次更換身體中隻剩下了一個大腦。但他還活着,還有能力去完成他的願望。他把咒術界當做舞台,精心編排着一場空前絕後的劇目。他挑選演員,他塑造因果,他捏造困境,他推動劇情。所有人在他的安排下做出看似最合理的選擇,毫無懸念地步入既定的結局。這當中當然會有意外,但意外從不會令他挫敗。調整、避讓、清除.....他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修正一切,偶爾的岔路并不會緻使結局的改變。他做過太多類似的事,他有足夠的經驗,也有包容的信心。
但伊芙和澤諾的出現是他平生第一次遇到的例外。究其原因,在于“未知”。他找不到任何關于他們的過去和經曆,甚至對他們的力量也一無所知。他試圖伊芙建立暫時的“聯盟”,但最後事實告訴他這個想法有多可笑。
他甚至找不到伊芙的邏輯,又何談去達成共識。
最初他以為那個叫澤諾的家夥是伊芙的軟肋,控制了他就能号令伊芙。但實際上伊芙根本不給任何人機會,而澤諾本人也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能之輩,比起“軟肋”,或許該用更貼切的說法去形容他們。
——澤諾是伊芙的“理性”載體,而伊芙是澤諾的“欲望”本身。
這兩人互為彼此的“逆鱗”,内部形成完美自循環,除了他們自己想去做,恐怕沒誰能真正地威脅他們。
這一刻開始羂索就知道自己必須找到破局之法。
或許連老天都站在他這邊,在和伊芙搭上線合作的時候,他以外發現了不屬于伊芙本人的意識。他并沒有聲張,而是把那些異常的部分收集起來,拼成了一道殘存的意志。
他看到了這道意志中和伊芙相似的力量,深思熟慮後,他決定冒險一次。
他呼喚了這道意志,用生命、咒靈....所有他認為能夠被稱之為“祭品”的一切。
而随着時間的增長,這道意志也順應着他的願望,逐漸完整和清晰。
對方睜開眼的瞬間,羂索就知道之後的一切恐怕無法再按照自己的進行了,但意外的是對方似乎并不介意幫助他完成他的計劃,甚至對他私下裡的小動作也不聞不問。
【審判之日尚未來臨。】
以藍發女性的形象出現的“祂”總是閉着眼坐在窗前,從天明到入夜。甚至在這場計劃中,“祂”也慷慨地給予了他幫助,替他解決澤諾,幫他束縛伊芙。起初的敬畏在這一天又一天的沉默和配合中悄然消弭,他甚至有重新升起了其他的心思。
然而現在、此時,見過那樣一雙眼睛之後的現在,他再也不會有那些想法了。
森白的骨骼從肉色的肌膚下刺出一截,扯斷來不及割斷的肌肉,硬生生地從平坦的背部張開,殘餘的肌肉組織黏在新長出的骨頭上,蠕動着的肉芽從傷口處慢慢生長,一點一點覆蓋了分明的骨骼,長出有韌性的皮膚。随後是一根根潔白的羽毛,它們從那些血肉裡鑽出,讓光秃秃的肉翅變成稱得上潔白的羽翼。
九原,羂索愣在原地,明明隻是一個生長的過程,卻足夠讓他呆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看見已然成了一頭白發的女性轉頭看了他一眼,被血色包裹的眼眶看不到眼珠和眼白的區别。
并不帶什麼懲罰的意味,但足夠讓羂索心神一震,随後抑制不住地開始幹嘔,身體也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即使是失去了生命活動的身體,也會被影響嗎?不,不對......
羂索長長地歎息,讓自己靠在牆壁上,“是我在動搖啊.....”
“是我的動搖,讓我和這具身體産生了不良反應。”
避開那個方向,羂索收起所有的想法,捏碎了手中的一次性咒具。下一秒他已經離開了巷子,回到了他準備的庇護所之中。
這裡距離之前的地方很遠,甚至不在東京。他一下子坐在沙發上,久久不能言語。
“......真是,了不得的存在。”
*****
醒過來的時候,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頭痛。
岐宮尋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才發覺自己正在一處狹長的巷道内,大腦昏昏沉沉的提不上勁,隻有零星的一些模糊的記憶殘留,根本不夠他理清楚發生了什麼。
“.....什麼情況.....”
他翻身倚着牆站起來,目之所及的第一眼就是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白發少女。
“?!伊芙小姐!!”
他條件反射般地想要過去查看她的情況,但身體根本不受控制一個跟頭摔在地上。疼痛讓他清新不少,腦子裡混亂的記憶開始複蘇,但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沉重到甚至能夠壓制呼吸的恐懼。
陌生的白色人形生物背對着他,朝着伊芙的方向伸出手。
“....等....”
他的嗓子啞得可怕,但更嚴重的是他的心髒,用瘋狂的頻率提示他不要再窺視,奉勸他懸崖勒馬。
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視網膜上倒映着那道白色的身影,人類誕生生長的過程一幀一幀地在他眼中浮現。最後他的眼前就隻剩下白色了。
沒有伊芙,沒有任何東西。
他目睹了“白夜”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