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才無法，拿目光大緻掃了一圈，發現堂下衆人此時注意力都在剛發過怒的田不易，還有不知何目的竟開口勸其息怒不要動粗的普泓大師身上，趁着無人在意自己這邊，趕緊拿出嚴肅警告的神色，往那不知禮數的女弟子所在瞪了一眼。
兩人視線一碰，那女孩倒停下了各種滑稽的肢體動作，隻剩一隻手小幅度招了招，似乎想要他過去的意思。
“……”
蕭逸才滿心無奈，他在掌門身後微不可見搖了搖頭，那名女弟子便失落垂下了手。
“張小凡，你身上的大梵般若真法，究竟是如何得到，還不從實招來？”
聽着道玄真人訊問那跪在台階下的大竹峰弟子，蕭逸才餘光繼續瞄着怕某些人作妖，果然見對方沒徹底放棄，在身上搜搜尋尋找到一張手絹，接着面露為難盯着指尖遲疑半秒，接着使勁咬了一口，蹲下去墊在自己大腿上鋪平整，用手指的血開始唰唰寫字。
蕭逸才目光微微一震逐漸凝重，正在遲疑中猛然“砰”一聲震得出神的他吓得輕微一晃，竟是掌門幾番逼問那張小凡就是一言不發，不禁動了真火，把那個年輕弟子鑲有魔教邪寶噬血珠的漆黑棍子往座旁小幾狠狠一拍，怒而起身喝道：“孽障，莫要以為你不開口就拿你沒辦法，今日就将你——”
“掌門息怒！”
道玄真人怒指的手凝滞在那，堂下更是一片嘩然，陸雪琪赫然越衆而出站到匍匐的張小凡身旁，在所有人驚駭的注視與水月大師刹那面無血色之中，徑直跪了下去。
此後，便是她聲音清冷但堅定的叙述，将自己空桑之行所見聞一一道來以證張小凡絕非魔教奸細，在她斬釘截鐵擲出那句“願以性命擔保”下一刻，林驚羽也終究忍無可忍第二個沖出來跪下，兩個膝蓋骨“咣”着地的聲音回蕩在玉清殿中響得驚人：“弟子林驚羽也願以性命為張小凡擔保！弟子與他乃是從小一同長大，深知他絕不會背叛師門，請掌門師伯三思！”
再之後，又不斷有好幾人跟着跑出來，以張小凡為中心噼裡啪啦跪了一地，細看個個來頭不小，什麼首座家的獨生子女、公認下一任首座繼任者……四舍五入，等于青雲門下一代的半壁江山都在這了。
而正在道玄真人又驚又怒看着這場荒謬鬧劇之時，葉青岚寫幾筆就苦于出血不夠、又虐待了自己手指頭好幾次的血書在這一刻終于完成，手忙腳亂把血迹斑駁的絲帕包在一個藥瓶外面增加重量，然後當機立斷在一片混亂中，掄圓了往外一擲——
蕭逸才一驚，趕緊手掌一翻，不動聲色把那一團東西卷在他衣袖裡。
趁所有人目光集中于那跪了滿地的求情弟子們身上，蕭逸才深呼吸後退兩步，低下頭悄悄在寬闊道袍袖子的掩護下展開絲帕看了幾眼，瞳孔猛然收縮。
“師尊！”他瞬間上前到道玄真人身旁，目光閃動顯出焦色：“方才得到消息，十萬火急，可否請您即刻到後殿一趟？”
可能在旁人看來，絕對是這位長門首徒靈機一動的救場之舉，不光六脈首座紛紛松口氣，連剛發火也不是作罷也不是的道玄本人都暗向自己這個大弟子投去贊許一瞥。
隻是當道玄真人身形消失在内殿，本該留在此穩定局面的蕭逸才卻不知為何也急匆匆跟了上去，群龍無首的玉清殿頓時更加混亂堪比菜市場，一時間各首座拉走跪在地上自家孩子的訓斥罵聲，以及田不易護犢子與看熱鬧不嫌事大、堅持稱他們門派聖物在張小凡身上的焚香谷上官策你來我往的吵架聲亂成一片，最後還是蒼松道人罵完了齊昊和林驚羽，想起來站到主位去暫代維持秩序之責，堂中喧鬧這才漸息。
随後蒼松略一沉吟，走到之前道玄真人手邊那張幾案旁拿起燒火棍收入袖中，接着正要轉身沿着來路步下台階，忽然蹙眉眯眼，往一側看去——目光所及離三清神像最近的青玉盤龍柱後，隐約露出一片衣角。
蒼松皺了皺眉，但終究沒空想的太複雜，他現在急的是趕緊找個無人之處進行暗中布置，确實無法像平日那般眼中見不得沙子，若換以往自己發現有青雲弟子在玉清殿中不守規矩，肯定怎麼都要揪出來責罰一番的。
不過隻下一刻，他就心中苦笑一陣蕭索，馬上就要行那欺師滅祖大逆不道之事的人了，怎麼還改不掉司掌刑罰的龍首峰首座心态呢……
……
掌門消失的時間格外漫長，等道玄真人從後殿走出回到主位坐下，面色雲淡風輕看不出任何端倪，隻是身後少了蕭逸才的身影，人不知去哪了。
這時蒼松道人再次走上前，在道玄微訝以表詢問的眼神中把燒火棍放回茶幾上，垂眸恭敬道：“掌門師兄，方才你走後形勢混亂，此物事關重大故而擅自收起，現下放回此處。”
道玄定定凝視他片刻，緩緩颔首：“……師弟有心了。”
然後就在蒼松背過身順着台階往下走回首座之位那幾秒裡，道玄陡然犀利的目光鎖在那根看似不起眼的燒火棍細細凝視，最終在一片黑漆漆中見到異色轉瞬即逝的一閃——若不全神貫注，就算是修為高深如他也多半無從覺察。
道玄眼角一跳，眼神刹那間冷肅如霜，隻是面色依舊平靜淡然，甚至帶了幾分從容的似笑非笑，向左側首位的老僧緻意：“普泓大師，我門下弟子無禮，讓您見笑了。”
普泓大師慈眉善目雙掌合十，也很是客氣：“道玄師兄哪裡話。”
“隻是這張小凡始終不肯開口，眼下若非用上嚴刑隻怕得不出個結果，事關天音秘法，大師可有見地，可否指點一二？”
普泓大師閉眼搖頭，一聲善哉：“……道玄師兄言重了，指點不敢當。”
道玄：“哦？大師當真沒有任何話要說嗎？”
普泓：“……”
不知何時，場中氣氛似乎染上一絲詭異，數位首座不禁皺起眉頭，思索着他們掌門師兄怎麼從後殿回來就變了一幅态度，這麼半天理都不理跪在堂下的張小凡，竟然一轉方向沖着天音寺那幫光頭咄咄逼人去了？
而普泓大師的沉默以對也在道玄眼中成為了某種表态，又等了片刻見其依然不語，道玄便也放棄了不再逼問，微歎口氣随即一拍扶手站起，向着殿内所有人揚聲說話，語氣肅然：
“青雲不幸出現這等醜聞，竟驚擾兩派正道盟友不辭辛勞來此，今日卻無法給諸位同道一個交代，實屬我之過失……”
此話一出，青雲門那邊好多人臉上失去了血色，這聽着簡直下一句仿佛就是要不由分說先殺了張小凡肅清師門，剛才跪一地那些各脈年輕人都差點要梅開二度再沖出來求情，卻聽道玄真人話鋒一轉，振袖朗聲：
“然當下我青雲危難将至，方才門中弟子通傳有魔教中人蹤迹現身通天峰各處，眼下煩請普泓大師與上官道兄帶領門人移步内殿，待我等擊退外敵，介時青雲門再給諸位一個說法！”
……
殿内一片死寂，随即半秒後直接炸鍋。
且不說小一輩的弟子們一片嘩然，天音寺兩位德高望重的高僧都讓這跳躍性的事件弄得滿臉問号，“焚香谷上官策”那夥人則神色怪異，縱使道玄說了讓他們先進裡面躲躲，實際卻誰都沒動。
至于青雲門這邊反應則快些，不像外人兩臉懵逼，他們起碼無論如何從骨子裡無條件相信自家掌門的話，六脈首座身後那些個個都是各脈數一數二優秀人才的年輕弟子在最初的驚愕之後已飛快回神，更是不少都果斷祭出法寶嚴陣以待，滿面的躍躍欲試嫉惡如仇。
“請掌門師兄下令！”
田不易的大嗓門第一個響起，其他首座也紛紛站起呼應，在這種情形下，其中有人面色僵硬動作慢半拍就襯得頗為明顯，道玄真人意味深長的目光掃了一圈：“不急，欲懲外患，先除内憂……”
“上官策”等人：“………”
某些人都快維持不住淡定了，然而道玄注意力并不在他們身上，好似随意點了個名：“蒼松師弟可有話想說？”
蒼松：“………”
配上剛才那句“除内憂”，頓時一群人不拿好眼神齊唰唰轉過來鎖定了他，齊昊與林驚羽疑惑不解望着師父僵硬的脊背，蒼松勉強微笑：“掌門師兄這是何意？”
他這個裝傻反應也在道玄預料之中，隻随手拿起身旁茶幾上的燒火棍，忽而冷笑一聲并指如刀，竟從那黑漆漆遍布溝壑的棍身上扯了一長條異物下來。
那物被他指上灌注精純道家真元一灼，當即吱吱怪叫痛苦不已，被道玄揮手一甩在地上滾了幾滾沿着台階往下摔落，衆人定睛看清頓時駭然變色，有人驚呼：
“是七尾蜈蚣！”
“有人要暗害掌門？！”
那條手掌大小、尾部色彩斑斓的毒蟲讓這一下折騰得去了小半條命，縱使是天下毒物之王此刻也恐慌至極魂不附體，哪還顧得上什麼主人命令，求生的本能蓋過一切隻想往它栖身的毒巢裡鑽回去藏起，當即化作一道黑影“嗖”地直奔巢穴——
于是在衆目睽睽、蒼松面容煞白倒退幾步之下，那條拼命逃生的毒蟲避無可避徑直飛進他的袖口，死活不肯出來了。
“——蒼松？！你！”
位置就在龍首峰下首的曾叔常猛地擡袖擋住身後弟子，順帶一把抓住曾書書領子帶人連連後撤，再後面朝陽、落霞峰的人亦都飛快遠離，也有火爆不怕死如田不易一個箭步反沖上來指着蒼松鼻子喝斥，在此情形下唯有龍首峰的弟子們呆若木雞不知作何反應，齊昊如失掉魂魄怔怔望着自己的師父，聲音顫抖：“師、師父……為什麼……？”
“——為什麼那條毒蟲……會主動來尋你啊？”
七尾蜈蚣鑽到蒼松衣袍裡已有了片刻，偏生他還始終筆直無恙地站着，其中緣故，可以說是一目了然了。
不過這會兒，他之前臉上一直浮現隐約的不安與凝重都徹徹底底褪去，謀劃敗露反倒像是釋然了，還扶額笑了一下，主動往前走了幾步，站到台階前擡頭目視。
道玄目光冰冷回望，顯然失望至極，也含着濃濃的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要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