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草廟鎮，正是在當年草廟村原址重建的啊！”
……
晨光熹微，仍有彌散的潮濕霧氣籠罩在安靜的街道上空，鎮民們此時還未起，冷清的街邊隻有一家早點鋪子開門，攤主哈欠不間斷卻已然有着肌肉記憶手腳甚是麻利，隻片刻就支起爐竈從中炊煙升起，然後得意地沖着另幾家還沒動靜的餐鋪翻個白眼——不枉他起個大早，待會兒自己這都能開張了那幾家竈還沒來得及熱，今天早早賣空的非他莫屬了。
風火操持了一陣直至困意散去，攤主得以忙裡偷閑錘了錘疲勞的肩，冷不丁擡頭卻一激靈，揉了揉眼，然後又揉了揉眼——不是錯覺，他确信上一秒還空無一人的攤子上突然憑空出現倆人坐在那，安靜得仿佛已在那呆了數個時辰。
不，嚴格來說——隻有其中一人是沉默穩重的，是那個年紀二十出頭包裹在一襲黑衣裡的年輕男人，至于他對面一個長相醜陋滿嘴抱怨的中年道士，以及那隻一躍上桌吱哇亂叫的灰毛猴子，可都稱不上有多安生。
隻聽那面相神似路邊野狗的醜道士罵罵咧咧：“臭小子，你有毛病吧，接了你那破猴子還不快走，一到這破村口就跟中了邪一樣非要往裡進，你當這是什麼地方，要是被青雲那些老——”
話說到此道士猛然收聲，提防地瞪了一眼攤主不再言語，隻是攤主此時關注重點根本不在那隐約透露了此二人與青雲多半是敵非友的立場，而是面露難色盯着那隻上了桌的畜生欲言又止，從事餐飲的行業準則讓他想立即出面阻攔，但那兩人一看就不好惹的氣場又時時針紮般刺着生意人敏銳的求生欲，臉上肌肉顫了又顫最終還是化作谄媚的笑臉，搓手相迎：“二位客官早，可要吃點什麼？”
說完回身一招，手指向了攤子旁一塊立起的木牌，上邊字迹雖不好看但起碼工整，可看出應是盡了最大努力一筆一畫寫上的，上面一排菜目下邊對應一行價格，甚是一目了然。而且細細看去，左近那些仍未開門的餐點鋪子也皆立着這麼一塊明碼标價的闆子，想來應是某種統一規定，以最大程度既省了客人問一句老闆答一句的時間，也能免去看人下菜碟宰客之嫌。
野狗道人隻掃了一眼就嗤之以鼻：“什麼破玩意兒，誰要吃——”
“小籠包。”
黑衣男子忽淡淡開口，漠然視線再次掃過菜單，補充道：“香菇肉餡。”
野狗：……？
一句差點出口的“你腦子進水了嗎”在他臉上毫不掩飾浮現，鬼厲卻看也不看他瞪圓雙眼嘴巴微張更像極了一條狗的滑稽相，兀自取出一角碎銀推到桌邊，而攤主面露遲疑，小心翼翼沒敢去碰：“實在不好意思啊客官，這包子剛剛上屜，還得些時候才能熟……”
他已看出二人中雖然那兇惡道士一派咋咋唬唬，但這雲淡風輕的年輕人才是真說了算的那個，這時辰如此之早路上空蕩蕩，更别提指望定時下山來巡邏的青雲仙人主持公道，眼下生怕對方一個不爽自己的小攤就要遭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過黑衣男子的耐性竟出乎意料得好，神态沒見半點不虞：“無妨，那便現下有什麼就來些什麼吧。”
“好好，有熱粥是現成的，這就給您盛去。”攤主忙不疊轉身奔向後廚，很快端來一碗浮着細碎菜葉與肉沫的粥，鹹香撲鼻：“客官，沒有您要的包子是小店招待不周，您嘗嘗這粥，要是不合胃口，就不收您錢了！”
鬼厲略一點頭，餘光瞄向那錠碎銀示意他取走，攤主卻再次惶恐，連連擺手：“客官，使不得，您給的太多了，青雲山上的仙長嚴禁我們當地人向過路旅者漫天要價，這要叫人知道告上一狀，我這店可就往後沒得開了！”
他又指了指那塊每家餐鋪統一的牌子，上面其中一行，寫着葷粥二十文一碗。
黑衣男子陷入了沉默，野狗道人突然大聲嘲笑：“你看看他的樣子，像是身上會有銅闆嗎？笑死道爺了，怎麼會有人這麼蠢，錢塞到鼻子底下了都不會賺——”
從他開始笑，灰毛猴子也就跟着惱怒起來吱吱大罵，一時間場面再度混亂不堪，直到一道駭人的冰冷視線掃過，野狗忽跟被扼住了咽喉聲音瞬間中斷，等到黑衣男子重新轉向攤主時，表情已恢複如常看不出半點殺氣，淡然道：“那多出的，便當你回答問題的報酬好了。”
“敢問老丈，這鎮子所在之地……可是從前那座被毀去的村莊？”
攤主一驚：“十來年前的事，您竟也知道？正是，這鎮子的确是由當年草廟荒村重建的，聽聞那場大難，一村子的人都死了……唉，真是造孽。”
他敏銳地覺察到面前男子看似平靜實則壓抑某種負面情緒的狀态，很明智地點到為止不去深談，很幹脆利落把到嘴邊“聽說兇手是個瘋了的得道高僧”這種話咽回肚子，見那黑衣青年閉目凝神片刻，
随即擡眼睜開，又問：“那，當初那些罹難村人的墳冢，被如何處置了？”
他說這話時帶上了幾分咬牙切齒，眼眸深處似浮現一點危險的猩紅，攤主卻一聽頓時滿面崇敬，語氣也跟着熱忱幾分：“自然是被青雲門的仙長妥善安置了！待會兒您用過飯若是不急，出鎮一直向北走便可見到一座墓園，極是顯眼保您離老遠一眼發現，簡直就跟白玉砌的一般！以前那些荒墳孤冢已全都移了進去，想來亡魂定能得以安息，還整日有人看守打掃，再不用擔心孤魂野鬼無人祭拜不得安甯，肯定能安安分分投個好胎，下輩子平安一世的。”
不知何時，黑衣青年眸中的戾氣竟在對方喜氣洋洋的講述中漸漸消退，攤主說得興緻勃勃停不下來，兩眼放光：“那青雲山上的道玄老神仙和蕭仙長，可真都是大慈大悲天神下凡一樣的人物啊，若沒他們，我們老百姓可根本不敢想能有現在這般日子，外頭都亂成什麼模樣您也是知道的，唯有這青雲山腳下一片安甯，當真是功德無量！”
他說得興起，沒顧上看攤上兩人早就變了神态，一個不停翻白眼作出想嘔吐的表情，另一個則嘴角一撇挂上不屑之色，卻在聽清攤主下一句話的瞬間，那譏諷弧度陡然凝滞：
“還有葉仙子！咱們草廟鎮民，誰人不知青雲葉仙子？瞧這街道、這房屋，還有外面那農田及水渠，哪樣不是葉仙子的功勞，雖然仙子謙虛推脫自己聽命于蕭仙長，可是當初親臨此地，一磚一瓦帶着還是難民的我等建設家園的，可正是葉仙子啊！我都敢猜測咱鎮上逢年過節慣例的祈福祭拜時，大夥兒心中念着葉仙子的，恐怕比念着蕭仙長的更多……呃，也不是對蕭仙長不敬的意思……”
“哧。”
野狗終忍無可忍發出怪聲打斷了攤主念念叨叨，雖未明表，但面部每一根汗毛都透着呼之欲出的鄙夷，做的口型也是“狗屁青雲道貌岸然”、“哪來臭丫頭片子裝神弄鬼”之類的。
他來了興緻把目光投向桌子對面，忽然很想看看這個十年前還呆傻木讷、進了鬼王宗一番搓磨至今性格大變，除了聞名天下的嗜殺狠戾之外、某些時候甚至格外深谙冷幽默以及開嘲諷的正道棄徒魔教新星會作何評價，畢竟這小子那張嘴啊……還真是能氣死人。
……
“怎麼，你們不愛了？”
當初死靈淵上，年老大降了鬼王宗而他甯死不降，鬼厲就站在那看着，忽沒頭沒腦冒出這麼一句，眉目冰寒滿是譏诮：“海誓山盟，不過如此。”
野狗：？
年老大：？
其他人：？
卧槽等等——所有人中最先懂梗的野狗面部表情瞬間扭曲，這他媽，難道是……哦他想起來了！
當年流波山上自己與那穿紅衣、滿口比他還污言穢語恬不知恥的正道臭丫頭打架時，這小子正巧也在當場！什麼他跟年老大行苟且之事、什麼煉男同堂啥的，他全聽見了！
———啊啊啊張小凡你這個狗b！記性那麼好做什麼偏提這茬！還不如直接殺了他呢！！
……
野狗努力把思緒從不久前的難堪記憶拔出來回到現狀，好在這次他沒有站在這個多種角度講都不好惹的煞星對立面，很是期待等着鬼厲的犀利點評。
然而鬼厲什麼都沒說，隻是端碗緩慢喝起了粥。
野狗：“……”
他雖資質平庸道行一般，但基本的眼力還是有的，分明在碗擋住對方下半張臉的一刹，看見——
鬼厲，或者說張小凡那個b。
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