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晚青就着茶水将手中糕餅吃完,“都說了泛泛之交。”
“這些年來,從未聽你提及有何親戚。怎麼現在憑空多出個叔叔?”她見蘇寶林神色怅然,終是問出了心中所想。
蘇寶林撐起笑意,神秘莫測道:“本來我也不知有這麼個遠親,近年間突然就知道了。”
尚晚青顯然不吃這套。隻睨着她,嘴裡不饒人道:“怎就這麼巧,親人也能憑空冒出來。”
蘇寶林搖頭輕笑。
“皮鱗癰隻有還燕莎能治,如若真是遠親,你為何不急?”
蘇寶林輕聲道:“人總歸是要死的。”
尚晚青笑意倏爾退卻。蘇寶林這個名字大噪的肇端,源起于十四年前豐月樓的中秋圓月夜她在賞月華台的一曲琴音。當時群豪盛宴堂大擺筵席,傳聞有文豪被琴聲吸引誤入此地,得見她月下撫琴曲終折花,不吝揮墨盛贊,“冷浸溶溶月,不與群芳同列。”
隻有尚晚青知道,她不是什麼溶溶冷月,而是活着不錯,死了也行的姣豔花臘。
“那‘薛淩雲’呢?彣帝駕崩那年,是璟元七年秋,辛國的光夙十八年。那時候你剛來豐月樓,年歲才将十六。”
兩人默視良久。
“阿青,世事何其多,安能道全。”蘇寶林道。
尚晚青緊緊握住杯盞,任燙意如細絲毛針般密密集集刺進手心。如非今日,她碰巧瞧見了金剛刃又熟悉她的織工,兼以這些年調制香料的本事漸長,依木蘭香推斷蘇寶林在此,否則怎麼也想不到蘇寶林竟瞞她至今。
“六年前你何故出走豐月樓,從此了無音訊?”蘇寶林徐徐道,“其中内因,可否告知。”
手指陡然扣緊杯壁,尚晚青啞然望向蘇寶林。
蘇寶林輕緩道:“我們都不要糾結往事,好嗎?”
“今我與‘薛淩雲’前塵糾葛已斷,隻願着意眼前,活在當下。”
尚晚青緩慢地松開杯盞,“曾經你我無話不談,而今确實不同以往。”
蘇寶林苦笑道:“阿青,令你失望了。”
尚晚青搖頭,“我沒有失望,我隻是相信…我們無可奉告的原由是相同的。”
蘇寶林眼底再次零散地浮起和悅的笑意,“此去有何打算?”
尚晚青道:“沒什麼打算。繼續遊走江湖,遍覽山川湖海。”
蘇寶林也不反駁她隻是笑而不語。
“還燕沙明日會差人送來。”尚晚青起身道。
“那我代叔叔謝你。”
尚晚青語聲诙谑,“謝倒不必,門前那衣裳我瞧着不錯。”
“金剛刃防身極好,的确适合遊走江湖。”蘇寶林一臉了然,“成衣後受日光照曬能加強韌性,待我改好了送予你。”
臨至門前,尚晚青突然想起問道:“你與那送你雪狐裘的世子大人如何了?”
蘇寶林莞爾,“一如往昔。”
尚晚青歎道:“你既不願嫁他,而今他還癡心不改,倒也有幾分資格配得你青睐…”
蘇寶林侃爾道:“人家堂堂世子,身份尊崇顯赫,竟遭你如此貶損。”
尚晚青一笑置之,“誰叫你喜歡他,也不因他是高低貴賤。”
尚晚青從成衣鋪走出時,天色已近傍晚。
出門便見白亦蕭靜坐于對面食肆。尚晚青心下訝然,走近了看清桌上一籠點心一盞清茶,清茶還餘半盞,點心已經見底。
她出手将字據放在桌上,怡然自顧地坐下也倒了茶,“謝禮。”
白亦蕭斜睇一眼那張憑據,上頭注明了何時何地何人來取成衣。“何意?”
尚晚青道:“你不是拿錢辦事嗎?我要聘你護我安危。”
“不如直接給錢。”茶碗抵在唇側,茗香萦繞鼻間。白亦蕭再不看那字據一眼。
尚晚青将單據展開,故作欣慰,“你想清楚,這一國之寶的‘金剛刃’可遇不可求。”
白亦蕭淡淡盯着尚晚青半響,而後毫不遲疑地問道:“你的目的是什麼?”
尚晚青把字據收好,“什麼目的?”
白亦蕭道:“當初你說雲雀振翅擊籠,為圖自由。現從尚記食坊到朔中,天高地遠我想你已不受拘束。”
“況且,你不要忘記我原本是來殺你的。”
尚晚青避重就輕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平日你受賄行兇,終是朝不保夕。若能護我周全,答金隻多不少。”
“保護…”語調微含諷意,眼中盡是怅惘。
尚晚青目光躍上白亦蕭的臉龐,隻見其神情空寂淡漠。
“你就不想知道靖南王府的事?不想弄清令師和靖南王府的瓜葛?”尚晚青諄諄善誘。
“不想。”白亦蕭不假思索的回絕。
尚晚青平緩笑道:“何以現下逐客令?”
白亦蕭想起那個雍容爾雅卻形如槁木的女人,須臾後道:“昨日我夜探王府,王妃在尋你。”
尚晚青明知故問,“那你把我趕走,她就不會尋我了嗎?”
“緊追在你身後的殺孽,比起我獨處将面臨的危機,于我而言反倒不那麼棘手。那夜食坊血雨腥風,我正好乘小禍避大禍。”
白亦蕭沉默着沒有說話,尚晚青繼續道:“我雇傭武林高手為己所用,卻難保他們不因更高的酬金反向倒戈。為利而來者,終将因利而散。何況靖南王對武林虎視眈眈已久,在朔堂誰敢不諱王權仗義執劍?”
白亦蕭斟酌道:“所以…”
“所以同舟共濟者最值得信任。”尚晚青道。
白亦蕭直白地戳穿,“你是想說…綁在一條船上,榮損與共。”
“我知你素來算無遺策,即便船沉人覆,也能獨善其身。”
尚晚青泰然道:“那你的雇主都這麼省心了,你這筆買賣簡直穩賺不賠。”
白亦蕭睇目視來,“你是不是對誰都是...”
“早上你不說不知道亦蕭兄在哪嗎?”迎面忽來一人叫道。
尚晚青側目看了看白亦蕭,白亦蕭話語中斷,略微有些不悅地看向來人。
“還有,你們怎麼一起從那邊過來?我問掌櫃,掌櫃說你在樓上會客不宜打擾。”
隻見面前之人五官周正,眉目剛毅,算得上是風姿朗朗。
他見二人毫無反應,古怪道:“你們這什麼表情?”
随後低頭看了看身前衣物光鮮齊整,擡頭頗為無語地指着自己道:“我,湯尋。”
尚晚青恍然想起湯尋一直留在成衣鋪裡,隻是之前的湯尋穿得破破爛爛,蓬頭垢面與眼前這個英姿勃發的湯尋簡直判若兩人。
她随口慨然道:“拾掇得不錯。”
湯尋一臉狐疑,“什麼不錯,你倆有事瞞我?”
白亦蕭秉持客觀,“剛遇見。”
尚晚青沉默......分開一會然後又遇見了,的确算剛遇見...吧。
湯尋“嘁”了一聲,“不信。”
尚晚青隻好語重心長地岔開話題,“常言道親不間疏,切不可聽信布店老闆一家之言。我們這不是回來找你來了。”
湯尋頓起一背雞皮疙瘩,強忍道:“既然親不間疏,那你在樓上會客是怎麼回事?”
尚晚青打起太極,“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先說說看,如何個說來話長。”
“是這樣…”
白亦蕭莫名其妙地看着尚晚青和湯尋在相互稱兄道弟中越走越遠。
晚間飯後小會,湯尋正色道:“距我們來朔中已然玩樂一日,何時去請那世外高人?”
尚晚青微笑道:“等。”
湯尋惑然,“等…?”
“等到夜黑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