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走進後堂,蘇寶林取了面紗。
那張瓷白面上宛若釉彩繪風月,其柔情綽态經年如故。猶憶她月下依窗撫琴,曲終折花,瑰姿盛景引得萬人争捧賽花魁。
“一件衣裳,怎惹得你賦詩揭我老底。”蘇寶林淺笑,又将目光移向白亦蕭,白亦蕭朝她微微颔首緻意。蘇寶林含笑點頭,随後略微疑惑的眼神中暗藏着旁人難以窺見的振奮看向尚晚青。
尚晚青面上不顯,心中暗悔:這老底揭得還不夠狠。神色倘然隻道:“這不是分别多年,初到朔中你我便偶然相遇,給你個驚喜。”
蘇寶林搖頭輕笑,“伶牙俐齒,看來你一如往昔。”
尚晚青從容點頭,“彼此,彼此。”
從蘇寶林初入豐月樓時算起,二人相識已有十四年。
那晚她從歌台暖響的宴堂出來,與屋外風雪擁個滿懷。為回房中取琵琶,沿着回廊小道一路徐行。
忽見檐下燈火幽幽的拐角處,聳動着一小團黑影。
“是…貓嗎?”她輕聲道,也不知是說與誰聽,又是問尋誰人。
那黑影猶自顫動着,“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貓呢…難道是山貓…?”她想着。
彎腰從腳邊撿了顆石子,無人經過的回廊裡空蕩蕩地響起石頭落地的聲音。黑影停住不動了,細微發着顫。而後兩秒又開始專注地聳動。
于是她扔了第二顆石子,這回砸中了那團影子。
影子安靜下來,然後搖晃一下長高了。
“這是站起來了…?”蘇寶林觀望着不遠處變高的黑影。
黑影搖搖擺擺地經過燈籠。
借着昏暗的燈輝,她依稀辨認出那是一個人影。人影笨拙地翻過低矮的欄杆,好奇心驅使她走近幾步,原來是個短毛綠襖的破爛小孩。
小孩懷裡揣着一疊油膩膩的碗碟,坐在廊外的地上,正抱着盤仔仔細細地舔舐着。
她将半個身子探出廊外和小孩對話,“你叫什麼名字?”朔風參細雪,直剌剌刮臉。
小孩眼裡隻有面前這張能把臉擋得嚴嚴實實的盤子。
她等不到回答,來到小孩身邊,再一次溫聲道:“天這麼冷,你在這裡做什麼?”
回複她的仍舊隻有專注舔盤的“吧嗒”聲。
她伸手把食盤拉下,露出一張烏漆嘛黑的小臉。臉上裹着厚厚一層的不明穢物,因寒風凜冽,已幹裂出幾道紋路。整張臉上唯有兩隻眼睛亮堂堂的,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你…”她斟酌着道。
小孩突然抓起她垂落腿邊的白狐裘,往臉上一抹。
“這是屎。”小孩道。
“……”蘇寶林目睹小孩的惡劣行徑沉默。
“這是屎。”小孩重複道,“你不嫌髒嗎?”說着兩個小爪子輕輕托起柔軟的裘絨,搖晃着腦袋将臉頰仔仔細細地輾過來碾過去。
蘇寶林仍是無言以對......
小孩丢開狐裘嘟囔道:“連屎都不嫌惡心,真邋遢。”複又一寸寸舔起碟子。
聽童音,是個女孩。
蘇寶林蹲下身,掰開小孩的手。驚覺這手比碟子還涼,碟子尚存有幾絲餘溫呢,而這小手俨然是個冰坨子。
“給你這個。”蘇寶林将懷中的糕點如視珍寶般獻給她。
這是她出來時順的。
今日是豐月樓的迎冬宴。她因數月前初來乍到,在樓中迷了路,胡亂走進一處僻靜之所,那裡木蘭滿枝頭,銀月鈎高穹。應時對景,遂臨時興起,登琴閣揮手一曲,不料從此聲名鵲起。是以被替換做了迎冬宴的壓軸,白日彈筝撫琴練習不停,晚間濃妝豔裹無暇用飯。舞至尊客案前,借曲聲掩映,挑腰而起順了塊糕點,本想回房路上墊墊肚子。
小孩眨巴下眼,一口将糕點吞了,“還有嗎?”
蘇寶林語噎,“沒……”
恰這時離此不遠的後廚房隐隐傳來一句爆喝。蘇寶林還未反應過來,小孩已聞風而動,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囫囵塞進嘴裡,動若脫兔般飛快地跑了。
她凝滞地望着那個寒風裡跑起來一瘸一拐的滑稽背影,隻心想道,這孩子真活潑。
從暖閣回程途中,寒風灌進袖口。她自宴堂出來,隻披了件白狐裘。現懷裡抱着冰冷的琵琶,狐裘敞懷,為顯腰身曼妙,裡面的華服雲紗輕薄,上面墜滿珠翠,行步時叮鈴作響,冷冷地纏繞耳畔更覺凄神寒骨。
蘇寶林心心念念地守着章曲序目,滿心期盼迎冬宴盡早完事。她好一頭鑽進溫暖的床褥,最好先泡個洗淨疲乏的熱水浴,然後悶頭睡個日上三竿。對了,一定要記得多做幾套棉衣,身上這衣服若是讓她來做就好了,即便薄如蟬翼也不至于将自己凍個半死。還有啊務必長記性,下回迎冬宴的壓軸她是打死都不上了……
正這般潦草想着,冷不防裡背後有人雙臂一攏。蘇寶林半邊身子凍得木然,後知後覺地感知背後熱氣騰騰,霎那間酒氣熏天,這是被人箍進懷裡了。
“美人兒…嘿嘿…美人兒…”身後之人醉醺醺癡叫道。
蘇寶林直挺挺地僵立不動。
那人抱着癡語了一會兒,突然将她身子掰正過來,捧住她的臉深深嗅道:“好香啊…”
“極寒之地的雪狐裘…我認得……嘿嘿嘿,全城僅此一件…”醉漢渾濁的眼倏爾微亮,随即眉頭一皺開口唾沫橫飛地罵道:“那日他偏與我搶!”複又□□,“既贈予你……而今我便也搶了他的東西!”
蘇寶林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變故,手下不動聲色已握住琴頸寸許正待揮臂。
乍然隔間碗碟“啪啦”脆響不停,“咚咚隆隆”各類聲響接二連三,不時穿雜着童聲扯嗓尖嚎道:“着火啦!着火啦!來人啊!”
經此一夜,待蘇寶林再見這孩童時,已不再是一瘸一拐的脫兔,而是一片小爛菜葉,軟塌塌地鋪在門欄上。
“阿青這位是...?”三人臨窗而坐,案上三碟點心。蘇寶林見尚晚青淡淡品着茶香遲遲未動,終是耐不住眸光眙向白亦蕭,口中朝尚晚青出聲道。
“萍水相逢,白亦蕭。”白亦蕭端坐道。
“嗯,泛泛之交。”尚晚青抿了口茶水,放下杯盞。
蘇寶林俨乎其然地點了點頭,眼底的振奮之色愈加濃重,幾乎變成了亢奮。尚晚青蹙眉,她懷疑蘇寶林心裡已經開始敲鑼打鼓賀宴結彩了。
“嘿!早說你倆認識,可把我吓得不輕。”薛老闆在一旁嗔怪。
蘇寶林哄道:“叔叔莫怪。”
“阿青,這是我叔叔。兩年前來朔中開店。”
這些年璟國屢擾朔堂邊境,到如今民聲哀怨的地步,璟人如何踏足朔中無從得知。
尚晚青微微一笑,聊表緻意。
是璟人還是辛人她并不在意,就像蘇寶林說她隻是蘇寶林。
薛老闆呵呵笑道:“你倆好生叙舊,我進去看看。”
臨了,眉飛捺不住眼勢,頻擾至蘇寶林眼前。
蘇寶林偏頭去瞧庭院的落花,尚晚青奇道:“欸,薛老闆您可需救助?”
薛老闆頓收眼色,赧顔強笑道:“無事。呃…你們好好唠,好好唠。”随即腳底抹油般離去了。
蘇寶林輕哂一笑,忍俊不禁。
尚晚青隻拿眼角一瞥她,見怪不怪道:“怎麼今日出樓了,還扮得這樣神秘?”
蘇寶林散漫道:“原也是躲懶溜出來。前日聽薛叔叔說堂弟害了怪病,便來瞧瞧。”
尚晚青心底疑雲漸起,略微一想,還是先按捺疑心道:“需還燕沙和白頭翁同時入藥的病症不多見。”
蘇寶林仍不急不躁道:“你知是什麼怪病?”
若是旁人問,她大抵會說,“豈敢妄斷。”
“皮鱗癰…?”尚晚青道。
蘇寶林一點頭,“嗯,大夫也是如此說。”
尚晚青輕閑道:“大夫講究‘望聞問切’,定不會如我這般妄下斷言。”
蘇寶林笑道:“可你說的不錯。”
“今日我在内堂,并未于外間露面。你是如何知道我在這裡?”
尚晚青默然不語片刻,身旁的白亦蕭已将面前小碟裡的糕點悄無聲息地消滅殆盡。蘇寶林見了笑吟吟地将臨近一碟不動聲色地往前推了推。
“你素以木蘭花入浴,撲鼻藥味裡我聞見了木蘭香。”尚晚青沉吟道。
“當啷”身側食碟倒落,尚晚青不明所以地轉過頭,見白亦蕭已然站起。
“慢談。”指骨修長的手展開扣住颠簸不停的食盤,白亦蕭道。
随即人一語不發地離開了屋内。
尚晚青不明所以地拾起桌上散落出的一塊糕餅,咬了一口,在嘴中吟味良久咽下。太甜了。
“而且薛老闆的一口鄉音和你初到豐月樓時簡直别無二緻。”尚晚青繼續道。
擡眸隻見蘇寶林一臉擔憂地看着自己,“怎麼了?”尚晚青道。
蘇寶林的心思已全然不在二人叙舊之事上,隻搖頭歎息,“這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