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宮主韶顔稚齒,一襲霜衫卓立。相對而立的姜昳頗為無奈道:“這不是你們先動手我正當防衛麼?”
“方才勝負未分,你我重新來過。”
她目露譴責,将手中孤月輪抛給仲春,仲春塗月二使急忙一左一右嚴陣以待。
姜昳納悶道:“如今聚義寨已成斷壁殘亘,你我何必非鬥個你死我活。”
宮主眉梢一揚,啞然自笑道:“你以為我同你纏鬥,隻因一個小小的聚義寨?”
劉吾義插言喝道:“聚義寨枝葉雖毀,根基尚在!卧龍山前山後理應同氣連枝拒對外敵。我且敬你一句琉璃宮主,話莫說死,人勿做絕。”
宮主冷笑不語,身旁塗月已先出聲:“如今你們聚義寨日暮窮途,還敢教月下琉璃宮做事?這些年你奸淫擄掠的惡事沒少幹,平日裡仗着人多勢衆妄想與我們争奪地盤,你以為宮主不知你存的什麼心思?”
“再者你等蛇鼠一窩,傾巢覆滅也算為民除害!老大馬賊出身本事不濟拍須遛馬尤甚,老二體弱多病流落楚館花柳□□纏身,老三…!”
“住嘴!單笑薇管好你的狗!膽敢謗我二弟,拔了你的舌頭!”劉吾義狀若瘋癫,當場氣急爆喝。
“你身負敕羅門徊腸傷氣經的功法,身上還有遷隐流《朗清經》的底子。”單笑薇不理會手下與寨主的喧争,隻側眸看向姜昳質問道:“你和遷隐流第二代傳人王遊蘭什麼關系?”
“你…”全程走神的姜昳突然站直了身子神色愕然。
單笑薇嫮目微斂,“方才你我過招三百,竟毫無知覺我們路數同源?”
他回憶起單笑薇出掌捉高塔上的尚晚青,那一掌本翩然靈便,他現身來阻,掌風豁然雄渾奔放,他心下微驚,急運徊腸傷氣經強行化解,掌風席卷他周身的脈絡隔空轟在了青塔上,這樣的根基不該出現在物華天寶匮乏的辛國。
…她并非此境中人。
“前輩來自無國之境。”他目光幽幽斷定道。
湯尋暗中嘀咕了,“無國之境…什麼地方?”
尚晚青颦眉低聲道:“卷海間曾有古籍記載,辛國西陲為始,往北策馬長驅三千五百裡,有一方無國之境,此地遺世獨立,全由世家統轄,而無中央政體。”
那雙平日春水潋滟偏又怠惰盈溢的眼此刻目光炯炯灼人,隻一門心思追問道:“前輩可知那手持華傘的女子現在何處?”
“手持華傘的女子。”單笑薇上下一打量姜昳,目露些許玩味,“你為何不敢直呼她的名諱,據我所察你一招一式皆師承于她。”
在單笑薇忖度的目光中,姜昳閑若無事地安立原地,身側的手卻無聲攥緊了衣袍。
單笑薇狡黠道:“那你說說你是她的誰,我就告訴你她在哪。”
“又或者...月下琉璃宮早年向你敕羅門賒貸的修築經費你個當門主的一筆勾銷,從此兩不相欠…也可以。”
姜昳狀似松了一口氣,聽罷冁然,“我說前輩為何非要同我纏鬥,原是意在于此。”漸而無風襦袍獵獵,“敕羅門是老門主臨終所托,他傳我徊腸傷氣經,我才免于一死。”
單笑薇視線穿過姜昳披拂不定的衣袍,停落在他垂于身側的左手中指和無名指之間——那處柔曼舒卷着一抹形似虬藤的猩紅圖紋。在最初他以左手接她勁掌時,她便一眼認出這枚象征着敕羅門門主身份的圖紋名為羅華。亦是承門内先輩傾囊相授徊腸傷氣經的喻示…可是重中之重的是……
單笑薇牽唇淺笑,無端道:“那老門主也算是武學天才當中的翹楚。他練就徊腸傷氣經功成之時已年逾三十,現你年歲尚輕資質平平,能坐享其成得他親傳已是百年奇遇,不過…你身上脂粉香濃,莫非日日浮花浪蕊至今仍是處子之身,所以這遞相授受的徊腸傷氣經還未破功。”
“還未破功意味着,你們并非夫妻,而是師徒。”
湯尋聽至此處愀然不樂,“宮主此言差矣。”
“承接得來的徊腸傷氣經雖省去數十年來祁寒溽暑,卻極考驗自身根基。若非功底深厚者且對筋脈運轉頗有造詣,強行渡轉隻會五内俱傷日日劇痛複加,直至脈理紊亂爆體而亡。”
“再者,徊腸傷氣經雖能倒運周天,别道奇行。可何曾有過隔山打牛的威力?”
“方才你那一掌雄勁磅礴,分明是沖着姜少俠而去,何以隔空打在了青塔上?”
“所以。”湯尋一連說道,“姜少俠未必如宮主說的資質平平罷。”
塗月氣鼓鼓道:“上回你來門前借馬,一匹至今未歸,一匹生死不明,宮主可還未與你算賬。”
湯尋不屑嘟囔道:“不就兩匹馬,日後還你兩百匹。”
塗月“呸”一聲,“就會吹牛!”
單笑薇側目視來,緩聲道:“徊腸傷氣經旁人不能借力打力,他能也算不得什麼稀奇事。”
“從師王遊蘭那等武癡怪才,哪怕是酒囊飯袋也不至碌碌一生。”
姜昳朗笑一聲仰頭望向天際,似是溫聲自語道:“前輩年近不惑顔丹鬓綠,為人慈母慧眼矍铄。還能分愛憐幼關注晚輩私事,實令晚輩受寵若驚,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呐…”
單笑薇輕挑眉梢,“刁聲浪氣,為幼不敬。”
姜昳藹然一禮,語聲至誠,“前輩若是有她的消息,還望告知。”
單笑薇輕盈巧笑,“好啊,那三千賒款一筆勾銷。”
姜昳仍俯身未起,“晚輩恪守言行必果,臨危受命敕羅門,三千巨資豈可我一人決斷。”
單笑薇眸光幽暗,回憶道:“老家夥那日與我約定,日後相見若我三招内取勝,此賬勾銷。”
她看向躬身拜己的姜昳,“不知這誓約如今還作不作數?”
姜昳陶然自笑,“前輩未免高看晚輩了。”
“那我且問你找她做什麼?”單笑薇默了默垂眸視之。
姜昳直白如流道:“自然是打敗她,邀天下人共睹何為青勝于藍。”
單笑薇話語幽幽,“你既三招内無法取勝,赢她便是天方夜譚。”
姜昳笑意俶爾褪去,在她眸光微擡中直起腰背。那張遒美逼人的臉此刻哪裡還有半分虔敬之态,鋒銳的唇線平直,隻一雙無悲無喜的眼流露出狷傲之色。
單笑薇目光幽深,嗢道:“好啊,你想欺師,容我先試試你夠不夠格。”
話語間隻見單笑薇擡袖氣流湧動,當空粼粼銀光一閃,倏而無蹤。姜昳衣袂乍然抽掣,懸空卷住了什麼東西般,兩相纏挽。陡聞清厲之聲“刺啦”一響,袍袖一角布料飄飛。衣料尚未落地,緊接着橫空又是三抹銀白飛掠,熠然閃爍後不見蹤迹。姜昳攏袖攘袂,當即屈指彈撥,彈指空中每撥動一下,可聽風流被破開之音泠然作響,漸而翻腕拆招虛化成影,腕影柔中蘊剛,動中有靜,“啪唧”聲淅淅飒飒連成一串,不絕于耳。
“三言兩語怎就又打起來了。”邱重納悶道,“他們口中的她又是誰?我怎麼聽不懂了…”
“難道姜少俠不是敕羅門老門主的親傳弟子?”
湯尋局外觀戰摸着下巴思考,“傳聞敕羅門講究出招淩厲果斷,身法谲詐詭奇。可這姜少俠動靜有法,拆招時而快若閃電,時而慢比龜爬…顯然另有師門。”
“除卻功法中有徊腸傷氣經的影子,其餘不見敕羅門的絲毫功底。”
“嘶…奇怪。”湯尋喃道,“縱這二人武功奇高,何至于我看不出一點名堂。”
“一方水土育一方靈長。”白亦蕭兀然道,“天下門派林立,僅辛國便有大大小小百餘門。此二人既非此中人,相承神通定然也非出自此地。”
邱重疑道:“這宮主使的武器好生詭異。隻見姜少俠彈彈撥撥,全不見是在彈撥何物。”
塗月抱臂驕傲道:“我們宮主神功蓋世!”
單笑薇拈指蘭花,兩袖夾風。那廂姜昳彈指快,她這廂數道暗流擊發更快。應是極輕,極纖弱之物,微小到目力尚不可窺,竟被強勁的力道勃然迸發,霍然出袖時便已發出“嗤”的顫響。袖口鼓飛,姜昳足下輕輾,斜身半倒,指間蓄勁不停,腳下拔足飛掠,瞬息間身影已飄然後撤十裡開外,連帶着啁哳的“啪唧”聲一路遠去。單笑薇閃身直追,指法變幻莫測,時而穿指撩撥,時而繞指回纏,時而順指掃動,時而挑腕扺掌…數十上百般變化皆被她信手拈來。姜昳揮臂彈避最後一發,回身旋踵絕塵,身法靈動潇灑地繞着寨中大小屋舍穿來拐去。而後衆人隻見被姜昳途徑的屋舍下一刻粉塵飛揚,之後便是殘磚缺瓦。單笑薇嫮目一凝,足尖點地後飒影騰躍,淩空勃發一道勁風俯沖直去,姜昳藏身的石壁應聲四分五裂,陡然破開。
單笑薇翩然落地,擡臂屈指一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