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黏稠的黑暗中,一隻白皙的手遲疑地伸了出來,小心翼翼放在了祂的手心。
冰冷,但……抓住了!
祂輕笑,鼓勵似地反握回去。
像是被鼓舞到,黑暗裡的人很快跌跌撞撞地爬了出來,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有着一種漂亮且猶帶稚氣的面孔。
而同樣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身上未着寸縷,赤/裸的身軀在月光下瑩白如玉,像是在發着光,引誘别人去觸碰。他卻絲毫不知道羞恥一樣,坦然地任由身體暴露在柔和的月光下、也暴露在祂的視線下。
他隻知道伸出手,像是純白無辜的羔羊,懵懵懂懂地要去抓眼前的月亮。
而月亮也任由他抓住。
一種選擇與被選擇的奇異感覺,在祂的心裡油然而生。
“月、月亮。”少年張開口,像是第一次開口說話一樣,聲音艱澀而沙啞,但他并不以為意,開始不斷重複。
“月、亮,”他撞進眼前這個奇怪存在的懷裡,絲毫不知道恐懼,一聲又一聲呼喚,“月亮,月亮,月亮……”
祂無奈地垂眼,嗯了一聲,将身上的大衣脫了下來,裹在了少年赤裸的身軀上。
少年好奇地扒拉下身上的衣物,眉頭微蹙,身上多出一種繁瑣存在的感覺讓他并不舒服,但他又看了一眼月亮,發現祂身上還有着類似的存在,又開心地任由衣物包裹着身軀。然後少年又惦着腳尖,試圖往月亮的身上爬。
祂再次感到無奈,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少年卻絲毫不明白祂的煩惱,一隻手緊緊抓着祂,仿佛一個不注意就會消失一樣,另一隻手則在祂的身上不停亂摸,每摸到一處又會停下,看看自己的身體,似乎在對比一樣。
當發現一樣時,他會滿意地點點頭,黑色的眼裡閃着光,亮晶晶的,發現不同時,他又沮喪地不開心,悶悶地垂下頭,連呼喚月亮的聲音都變得遲緩起來。
不過這并不耽誤他抓着月亮不撒手,并且一疊聲地呼喚着,聲音從艱澀變得流暢、從沙啞變得清脆,他卻像不知疲倦一樣,絲毫不知道停下。仿佛呼喚月亮這件事本身,就能夠給他帶來足夠的快樂。
祂搖搖頭,本來打算直接離開的計劃就此作罷,思考了下,禮貌地詢問少年:“我要去找一種叫電話的機械,要和我一起嗎?”
少年歪歪頭,眼睛裡滿是懵懂,“月亮?”
祂輕笑,“好吧,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少年眨眨眼,又喚了聲月亮。
考慮到少年并沒有鞋子,祂也沒有把人放下,當然,祂也沒辦法放下。
少年趴在祂懷裡,像是連體嬰一樣,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
察覺到祂開始移動,少年好奇地四處打量了一圈,又很快不感興趣地扭過頭,繼續研究他的“月亮”。
祂踱步在空曠而又安靜的孤兒院内,腳步聲在四周回蕩,但對現在的孤兒院來說,已經沒有什麼能夠來打擾他們了。
前來尋歡的貴族們和違背了本職的幫兇們,已經永遠地消失在這片天地,而那些傷痕累累的孩子們,則在一場酣甜的安眠中休憩。
但善後對于祂來說,仍舊是一個較為苦惱的事情。
祂本打算在離開時,向米亞城的特殊機構留下一道警示,就像祂曾經做過的那樣,剩餘的事情就交由人類自己來處理。但眼前這個狀似乖巧的少年,又打亂了祂的安排。
人類的世界總是變得很快,對于很久沒有涉足人類世界的祂來說,有時候也未免會覺得有些難辦。
好在有充足的“記憶”作為參考,讓祂大緻對現在的人類世界有了些了解。
孤兒院裡很安靜,祂不急不緩地走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很大,裡面的東西很齊全,也很奢華,奢華到這不該是一家孤兒院所能擁有的東西。
祂并沒有在意這些,而是停留在一處,稍作思考。
少年趴在祂懷裡,模仿祂的樣子,蹙眉思考,一副很難辦的樣子。
祂不由得笑了,少年也跟着笑,祂難得生出幾分促狹心,伸手捏了捏他的臉,少年歪歪頭,伸出手也要捏祂的臉。
好吧,很公平。
祂任由少年動作,手上則是按照剛從那些記憶裡翻找出的信息,略顯生疏地撥動了那個精密的儀器。
叮鈴鈴——
鈴聲隻響了一下,很快就被人接通。
“你好,這裡是米亞城橡樹區警察局,請講。”
沒錯,祂選擇了報警。
據“記憶”顯示,現在的米亞城相較于以往大不相同,最起碼就執法機構而言,再也不是之前貴族的一言堂。
所以處理某些事,倒也不必像以往那麼麻煩了。
向對面敬職敬業的警察講述了今天的見聞,對面顯而易見的嚴肅起來,“先生,您确定嗎?”
祂剛要開口,調皮的少年卻抓住了祂滑落的一縷長發,好奇地往下拽。發現祂扭過頭,少年亮晶晶地看着祂湊過去,絲毫不覺得自己剛才的動作有什麼不好。
祂搖搖頭,先回答了警察的問題:“是的,我确定。”
“在米亞城郊外的天使之家孤兒院。”
咔哒。
把話筒放回原位,祂帶着少年來到了中庭,在一處台階上坐下,月光如水一樣傾瀉而下,少年正皺着眉,摸摸祂的頭發,又不開心地摸摸自己的。
他有一頭漆黑又柔軟的短發,發尾微微蜷起,摸上去很舒适,看上去也很可愛,但顯然他并不滿意,苦惱地拽着自己的短發,好像這樣就能夠把它們拽長一樣。
拽到一半又發現這樣會疼,心虛地發現自己剛才做了壞事,于是又讨好地親了親月亮的長發,認真地安撫完,他才又繼續折騰自己的短發,哪怕疼得眼角微濕也不松手。
直到他的手被無奈地捉住。
祂看着可憐兮兮的少年,耐心地教他,“不是每個人類都一模一樣的。”
“就像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
少年茫然地看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祂也不在意,隻是摸摸他的頭,誇贊道:“而且,你的頭發很漂亮。”
似乎是聽出了祂的喜愛,少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也不試圖拽自己的頭發了,反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确定它們還完好無損才松了一口氣。
确定完,他又湊過去低下頭,在月亮的發頂落下一吻,然後乖乖坐下,對祂露出一個軟乎乎的笑容,像是在告訴祂,我也很喜歡你的頭發。
祂又忍不住笑了。
似乎已經有很久了,祂沒有再感受過這麼舒适而又柔軟的、屬于人類的情緒。
陪伴着懵懂的少年在台階上坐了很久,直到遠處開始隐隐傳來車輪行駛的聲音,祂才低下頭,對全神貫注看着祂的少年道:“我要離開了。”
像是明白了祂的意思,少年抓住月亮的手一下子收緊,眼圈迅速發紅,凝出一滴透明的淚。
他不呼喚月亮了,而是緊緊抓住祂,怎麼也不肯撒手。
祂伸出手,安撫地拍了拍少年的背,“聽話。”
少年搖搖頭,固執的不願放手。
祂隻好又陪他待了一會兒,直到車輪聲越來越近,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下,祂才再次開口:“我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少年搖搖頭,急切地想要說些什麼,但顯然除了月亮,他并不會其它詞彙,隻能傷心地發出幾聲嗚咽。
赤熱的淚水終于落下,在祂蒼白的手上開出一朵小小的花。
“我不能帶你走,”祂歎息,認真地哄道,“那裡才是你該去的世界。”
祂帶着少年看向大門,那裡,急促而又擔憂的聲音正隐隐傳來。
恍惚間,孤兒院深紅色的鐵門被撞開,皓白的車燈照進中庭,一群穿着相同黑色制服的人匆匆趕來,看到台階上坐着的少年時眼睛一亮。
“隊長,這裡有一個孩子!”
“快快快,快再去看看其它地方!”
“你沒事吧,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身上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屬于同類的擔憂和關懷将他團團包圍,少年卻側過頭,看向旁邊的位置。
那裡空落落的。
月亮不見了。
他失落地裹緊唯一留下的衣物,仿佛這樣就能夠将月亮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