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見昭奈隐約感覺到自己耳邊有隻聒噪的蒼蠅正不斷口吐人言。
她很想回答是是是作業做完了,豚骨拉面拜托不要加緻死量大蔥,現在就可以回去。
然而她一睜眼,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張熟悉又陌生的床上。
淺綠底向日葵花紋的被單與枕套幹淨整潔,窗台上擺着一盆綠蘿。在靠近走廊的位置,空無一人的搖椅正随着微風輕輕晃動。
這裡,是她與外婆長島百合子曾在神坂道的家。
直覺先于軀體做出結論,裡見昭奈當即意識到自己沒能成功從夢中轉醒——有人把她拖進了更深一層的夢境。
她警惕地打量四周。
“笃笃笃。”
傳來一陣清晰有力的敲門聲。
“誰?”
裡見昭奈下意識發問。
“昭奈,我回來了,買了你最喜歡的草莓大福哦。”
這女聲蒼老、慈祥而溫柔,有着被時光摩挲過的粗粝感,語調卻輕快至極,與昭奈聽過的成千上萬次别無二緻。
……竟然是外婆的聲音。
她瞳孔驟縮。
*
裡見昭奈一出生就是高度近視。
自記事起,她就沒有看清過任何人,哪怕是将她撫養長大的外婆。一眼看去,所有的人和物都攏在一團溫柔又模糊的光暈裡。所以,她最遺憾的事情,就是在外婆去世之前,都未親眼看清過她到底長什麼樣子,笑起來是什麼樣子,生氣起來又是什麼樣子。
在她的世界裡,人與人之間的區别一度隻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而已。
“看不清又不是什麼壞事,對昭奈來說,那些‘看得清’的人才更加可怕吧?”
昭奈因為自己的視力感到低落時,外婆曾這樣笑着拍拍她的頭,安慰她。
說得沒錯。
畢竟能夠被她看清的人,都不是活人。
小時候,她試圖将自己的新朋友介紹給其他小夥伴認識,結果得到大家“昭奈你為什麼要和空氣說話”的驚恐疑問;也曾在夜晚迷路時偶遇溫柔又漂亮的阿姨帶路,但每次經過路燈時,就會發現她一路輕輕飄過,沒有腳,也沒有影子。
久而久之,她學會了保護自己,也習慣了遊離于人群。懂得如何避開那些她能看得清的人,也不去理會那些看不清的人,隻充當冷淡而自在的旁觀者。
但外婆在的時候不一樣。
盡管懵懂,但昭奈明白,隻要在外婆身邊,“那些東西”就決不會主動跑來招惹她。
她原以為,和外婆相依為命的日子會一直這樣普通又平靜地持續下去。
直到……外婆突然離世。
時間撥回四個月前。
淩亂的黑色電線遮天蔽日,夾道破敗的帳篷歪歪扭扭地勉強支撐在風中,偶爾有烏鴉振翅掠過天際,捎來幾聲低啞的嘶鳴。
神坂道,西阪著名貧民窟。
裡見昭奈将外婆的衣服放進回收箱。
距離外婆去世,已經過去了兩周。沒有親朋,一切從簡,但操辦外婆的喪事、房租和日常生活開支仍幾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因為貧窮,她不得不被綁在這裡。
熟悉的稱呼脫口而出後,空氣中隻剩沉默以應。
早就不是原來的家了啊,她想。
她将回收箱拖出門外。她打開門,發現門口放着一個四四方方的快遞盒,好奇地拿起來看了看。
“神坂道32町公寓507号。”
地址沒錯,是寄給她的?還是本應該寄給外婆的?
她順着快遞單往下看内容欄。
“人……肉?”
當中的那個字被故意塗抹掉了。
裡見昭奈手一松。
這是什麼東西……
其實她早就注意到了。
自從外婆不在以後,她身邊的磁場日漸紊亂。她又開始不斷被那些能夠看得清臉的人搭讪,夜半三更時突如其來的重物墜地聲一而再将她驚醒,偶有枯瘦的樹影變成手掌撫過她的臉龐。
裡見昭奈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将快遞盒丢進回收箱。她膽戰心驚地轉身,關門,上鎖,可防盜鍊堪堪挂到一半,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
她一驚,手中的防掉鍊扣掉了下去。
門外傳來一道稚嫩的童聲。
“姐姐!姐姐,開開門!”
小孩子嗎?
鄰居家的?
裡見昭奈小心翼翼地把門拉開了一條縫。
眼前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穿一件白藍條紋浴衣,細碎的劉海遮住額頭,在劉海之下,系着一塊蒙住整張臉的白布。
“姐姐,你為什麼不要人魚肉?”
他把快遞盒捧到裡見昭奈面前。
裡見昭奈“砰”的一聲甩上門。
她快步進屋,收拾東西。
這裡不能呆了。
就在這時,挂在牆上的電視機忽然“滴”了一聲,自行躍出畫面。
裡見昭奈下意識看過去——
伴随着滋滋作響的不穩定電流聲,電視機裡出現了少年的身影。他的頭飄浮在屏幕上,面無表情地死死盯着昭奈。
“姐姐,不要走,來一盒人魚肉吧……”
他蒙臉的白布掉了下來,眼珠穿透屏幕的限制滾落到地上,眼睛處隻剩兩個黑洞洞的窟窿。
“姐姐,新鮮的人魚肉,什麼部位都有……”
鮮血從他黑咕隆咚的眼眶裡流下來。
滴答。
滴答。
血液一滴一滴落下,濺在那顆黑白分明的眼球上。
“姐姐,吃了人魚肉,就可以把身體給我了。”
裡見昭奈不寒而栗,她下意識後退,卻一腳踩到了某種濕軟粘膩的東西,在她的腳下爆出“噗叽”一聲。
冷汗順着脊柱線下滑,裡見昭奈無比清晰地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她沒有低頭。
三、二、一……
跑!
她躍出房門,屏住呼吸一路沖向樓梯。
近了,近了,隻差一步了……
“姐姐,把身體讓給我好不好?”
少年驟然間堵在她眼前。
這一瞬間,裡見昭奈腦子“嗡”的一聲炸開,她被迫停住腳步。此時走廊上空無一人,隻餘風過樹葉聲沙沙作響,那是屬于植物的絮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