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梯内尖嘯着迎面撲來的風刮過耳畔,裡見昭奈下意識屏住呼吸,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在三色滑梯狹窄的甬道裡持續俯沖,不知終點去往何方。人類對時間的長度感受随主觀而變化,在挨過這漫長的一百八十秒之後,頭頂天光倏忽一亮。
滑梯的終點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泳池,毫無裂紋的奶白色瓷磚顔色鮮亮,在朦胧的陽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泳池内沒有水,而是堆了滿滿一池紅黑白三色正方體馬賽克的海洋。
她無法減緩下墜的趨勢,一頭紮了進去。這些看起來棱角分明、堅硬無比的尖銳的正方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彈軟将她的肌膚和身軀溫柔包裹,如同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一般,裡見昭奈滑入空寂的大樓中央腹地。
“嘶……”
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吃痛地揉着後腰站起來。腳下是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水泥毛坯房,除她以外,沒有一個人,不,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陽光融化在地上,模糊了邊緣,淌成一汪白金色的清澈池水。
房間正中一根二人合抱的粗壯立柱擎天而起,螺旋樓梯繞着立柱不斷攀升。
在每一級台階的垂直面上,都貼着一張黑底白字的标語。
“歡迎來到幸福的世界。”
裡見昭奈踩上樓梯。
“歡迎來到幸福的世界。”
她拾級而上。
“歡迎來到幸福的世界。”
盤旋、盤旋、盤旋。
“歡迎來到幸福的世界。”
上升、上升、上升。
到底爬了多少級台階,她沒有一一計數。
但從體力消耗來看,這條螺旋樓梯不會低于十層樓的高度。
終于,她氣喘籲籲地爬到了螺旋樓梯的最頂層。在她邁上最後一級台階時,空無一人的房間内爆發出了雷鳴般的喝彩。
掌聲驚天動地。
“歡迎來到幸福的世界!”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恭喜!恭喜你!”
好吵,好吵,不要再吵了。
人群的賀喜與歡呼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潮水般試圖将她淹沒,于刹那間沸反盈天。
安靜一點!
她想要大聲喊出來,可是不行。
因為大樓内一個人都沒有。
一旦作出回應,就相當于承認對方的存在。
當存在被确定的那一秒,即可觀測到狀态。
這就是這個世界無聲的法則。
禁止聆聽。
禁止觀測。
禁止回應。
螺旋樓梯之下,空空蕩蕩。
裡見昭奈冷眼向下俯瞰,望見細小的灰塵在清透如水的陽光中上下浮動。
她蓦地回想起之前和裡見椿一同等車的事。
那一次,他們遇上了一個難纏的委托人,等解決完事件準備回家時,已是深夜零點。電車停運了,沒有直達的公交,裡見椿也沒有開車。燈火零落,鴉默雀靜,他們兩個隻好縮在僻靜的鄉村車站長椅上,焦灼地等待末班巴士,或者嘗試攔過路的的士碰碰運氣。
更深露重,被水汽濡濕的黑夜讓人迷失時間與方向的概念。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一輛老舊的黃色公交巴士身披濃重夜霧,向站台搖搖晃晃地緩慢駛來。
裡見昭奈拎包起身準備上車,卻被仍穩穩坐在長椅上的裡見椿一把扯住挎包肩帶。
“昭奈,我們等下一趟車。”
他眯起眼。
“為什麼?”
裡見昭奈回頭。
“這班車滿員了,我們上不去。”
她動作一滞。
黃色巴士在站台前停下。
它有着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完全過時的古舊造型與塗裝,車身黃色油漆斑駁,布滿劃痕的車窗玻璃磨成霧面。笨重的鐵質車門“嘎吱”一聲打開,遠遠看去,駕駛室内的司機身穿上個世紀的制服,戴着白手套的手握在方向盤上,看不清楚面目。
除此之外,車廂内空無一人。
“……”
裡見昭奈拿眼睛瞟裡見椿。
“信号屏蔽儀戴久了,你變得遲鈍了啊,昭奈。”
注意到她的視線,裡見椿笑着彈了彈她的眼鏡。
裡見昭奈一怔,随即将眼鏡稍稍向下拉了一點,朝巴士車廂投去偷偷一瞥。
果然。
破敗的車廂内擁擠不堪,人滿為患。慘白的白熾燈亮在車頂,面色鐵青的乘客們,正用空洞又木然的眼睛齊刷刷往他們這個方向看來。
最終,他們目送巴士緩緩離去,再度駛入夜霧彌漫的黑暗中。
裡見昭奈收回思緒。
誠然,現在這種情況,就算她不摘掉眼鏡也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她歎了一口氣,擡眼,迎接螺旋樓梯的終點。
是一堵橫亘在眼前的突兀白牆。
白牆上有一幅線條歪歪扭扭的綠色蠟筆塗鴉畫,筆觸稚嫩,畫着應急出口的大門和火柴人圖案。
在門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标志——
“EX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