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别的路可選。
她握上手工繪制的虛妄門把。
開門。
是一間四面八方都鋪滿鏡子的房間。
成千上萬塊不規則碎鏡交織成天羅地網,折射出璀璨奪目的光。大小不一的鏡子反射出成千上萬個她,成千上萬張一模一樣的臉,正靜靜盯着站在中央的她,靜靜地微笑。
裡見昭奈面無表情地往前走了幾步,發現整間屋子竟然構成了一個微型的迷宮。
她在貼滿碎鏡的立柱與甬道之間穿行。
“你在思念着誰呢?”
鏡子裡,綠裙花首的少女站在她身邊,她背着手,輕輕歪過晚香玉花苞頭。
裡見昭奈下意識往身旁看了一眼。
沒有任何人在。
下一秒,鏡光如水波般向四周漾開,鏡子不再統一映照出她的模樣。無數朵含苞待放的晚香玉從鏡中無數個面目模糊的男女老少的耳朵裡,眼角處,心髒上,嬌怯地探出頭來,輕輕搖曳。
裡見昭奈側身,位于她左手邊約半人高的菱形碎鏡裡,嬌豔欲滴的粉色晚香玉正徐徐綻放在十二三歲的男孩身上。
新芽掙紮着破土而出,最開始是軀幹,然後是四肢和頭顱。翠綠的嫩葉上布滿細密的絨毛,它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繁殖生長。最終,馨香柔軟的小花将他徹頭徹尾包裹,一如母親溫暖的懷抱。
他是遍開晚香玉的山坡。
成千上萬塊碎鏡的銀色鏡光微微晃動,令人目眩神迷。
裡見昭奈緊盯着面前這塊鏡子。
鏡中花首少女與她對面而立,向她伸出手。
“這個孩子,思念着自己的母親。現在,他終于可以和媽媽永遠呆在一起了。你呢?你思念着的又是誰,又是什麼呢?”
晚香玉垂首。
“汪!”
就在花首少女的手穿過鏡面即将觸到裡見昭奈時,一聲嘹亮的犬吠響起。
*
“佐藤先生好有愛心啊,喜歡動物?”
裡見椿站在玄關處,散漫地左顧右盼。
“嗯,是呀,”佐藤慎艱難地跪下身子把小貓小心翼翼放進貓窩,腼腆一笑,“小動物很單純,可以讓我心情平靜。再加上,這些孩子也沒别的地方可去。”
整間屋子不大,很符合人們對于獨居男性的一般印象。衣服與食物包裝袋淩亂地丢了一地,窗簾拉得密不透風,連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地上放着十來隻貓窩與狗籠,裡面躺着許多殘疾的小動物,幾隻少了耳朵,幾隻少了後肢,缺損處包裹着厚厚的紗布,正安詳午睡。
許是因為收養動物的原因,濃烈而奇異的腥臭味始終飄浮在渾濁的空氣裡,經久不散。
“您随便坐,我去泡杯茶。”
佐藤慎抱着肚子步履蹒跚地走進廚房倒茶,裡見椿饒有興緻地盯着他的背影。
一條一指粗長通體血紅的千足蟲以極快的速度從他腳邊一掠而過,裡見椿唇畔笑意加深,他沒有低頭,隻是一腳踩了上去。
“噗叽”一聲在他足下爆裂開,有如某種被碾碎的黏膩果凍。
“佐藤先生,茶水就免了,”他懶洋洋叫住佐藤慎,“我們先來聊聊有關蟲子的事怎麼樣?”
有三對目的紅色成蟲順着佐藤慎的褲管掉落在地上,它翻過雪白的肚皮,千足顫動,淩空掙紮。
佐藤慎聞言扶着廚房牆壁匆匆走來,他似乎不敢直視裡見椿,绯色一路爬到脖子根,低聲嗫嚅:“你、你真的可以幫我嗎?不會……是騙子吧?”
盡管委托書是他親手抱着渺茫的希望寫下的,但當對方真的站在眼前時,他卻不敢加以信任。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三個月前,”佐藤慎走得太快,被地上的貓窩絆了一下,險些滑倒,他勉強穩住身形,動作有幾分滑稽,“三個月前,我腹痛後就出現了紅色的蟲。肚子每一天都比之前更痛……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覺,跑遍了大大小小幾乎所有的醫院,可每個醫生都說我的身體很健康,沒有問題。”
佐藤慎跌坐在地,碩大滾圓的肚子震了震。他雙手抱頭,十指插入發絲間,藥石無醫的無力感深深籠罩着他。
通體赤紅,如馬陸般在地上扭動爬行的蟲。
起初,他以為那隻是些普通的不知名昆蟲。他最近肚子上起了一顆顆大大小小的粉刺,自顧不暇;再加上平時家裡也經常出現蛆,所以并沒有在意。
直到之後某一天。
那一天,他正準備休息,腹中猛然傳來的劇烈絞痛迫使他不得不彎下腰。一浪更勝一浪的痛感每分每秒都在摧殘他的理智,他疼得渾身發抖,冷汗不斷身體每一個毛孔沁出,全身上下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水中打撈上來一般。
這是噩夢的開始。
未幾,他的肚子一天天變大了。
與腫脹的腹部一同襲來的,是從他毛孔中扭動着肥碩的身軀緩緩探出頭來的,腥紅色的六目千足蟲。
布滿整個肚子的豆大殷紅粉刺逐一爆裂。于是,渾圓的,肥胖的,身下長有上百對吸盤似的黑色的足,如血般赤紅與腥臭的蟲,每天從他的身體裡一條,一條,又一條鑽出掉落。
原來是他自己生下了它們。
佐藤慎驚恐地瞪大雙眼,眸中的血絲與小蟲如出一轍的紅。
“再後來……就連夢裡也湧現出了鋪天蓋地的紅蟲。它們無時無刻不在啃咬我的身體,就連做夢也不放過我。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我明明,明明什麼都沒做……”
“衣服掀起來,我檢查一下你的肚子。”
裡見椿冷靜道。
佐藤慎身體一震,沒有動作。
“怎麼了,”裡見椿好整以暇地笑起來,他挑眉,“不樂意?”
“不,不是……”
佐藤慎眼神四下躲閃着。
“算了,不用看我也知道,”裡見椿打了個哈欠,擠出兩滴困淚,“你的肚皮已經薄得和紙片沒什麼區别,似乎下一秒就會‘嘭’地一聲炸開。但在那之前,你每天都要承受痛苦和死亡如影随形的恐懼,看着自己肚下藍色的靜脈與紅色的動脈變得日益清晰。越來越多的血線蟲不斷在你的肚子繁殖、攢聚,它們把你的肚皮頂出一顆又一顆紅色粉刺樣鼓包,它們寄居在越來越大的粉刺中,并在皮下夜以繼日地緩慢蠕動着。”
裡見椿語氣悠然,像是在讨論某種餐後水果:“這使你的肚子不再光滑,看上去就像一顆布滿瘤子的巨型人肉番荔枝,沒錯吧。”
佐藤慎在他的話音中痛苦阖眼,冷汗順下颏滴落。
“哎呀,真是可憐。”
他笑盈盈地感歎。
“以及你确定,你‘什麼都沒做’麼?佐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