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無雲,月色靜靜傾瀉下來,照得寒水潋滟,人間靡麗。
華玉堂上,喧嚷叫好聲直沖天際。
一排神色匆匆的侍男在樓閣前魚貫而入,端着裝飾精美的果蔬菜肴,小心翼翼地輕擡蓮步,慢慢向那最高處推杯換盞的地方走去,動作間唯恐怠慢。
在九層雅閣之上,幽麗琴聲緩緩散開傳入衆人耳中,龍涎香靜靜燒着,帶出的暗香熏紅了貴人們的臉頰。
柳眠就着懷中男子的手,散漫地喝了一口酒。
她猶嫌不夠,竟在富商們衆目睽睽之下,讓面色蒼白的男子以口侍酒,而周圍的人似乎見怪不怪,隻有個别人輕蹙眉頭,低首不語。
“多大了?嗯?”
“回...回家主....奴,未滿十六。”侍兒以一個極其卑微讨好的姿勢窩在女人懷中,低着眉頭,怯生生應道。
話落,滿堂死寂。
國法嚴苛,如果亵.玩十六以下的年少稚童,會被除以斬首的極刑,即使是達官貴人,事情鬧大了,頭上的紗帽也保不住。
檀木矮桌将整個層閣包圍,中間的樂師見最上首的女人擺擺胳膊,失去耐性冷冷吐出一個字。
“滾。”
穿着華麗的商人面容僵硬,在他們退下之時忙急步向前,唯唯諾諾:“小人無能,這府中的侍兒竟敢欺瞞家主!”
讨好的話說完,她轉頭對着已經身形微微顫抖的弱質男子疾聲斥罵:“什麼未滿十六!!!你明明十九了!”
“奴...奴......”
那男子覺得無數目光猶如實質地落在他的身上,在這樣的斥罵中,臉色一絲血色也無,隻剩下惶恐和害怕。他期期艾艾道:“奴記錯了,是...十九。”
“這才對麼!”柳眠沖他溫和一笑,微微鼓起的臉頰上,一對上挑的柳眉仿佛都染上笑意:“手細嫩,臉也白嫩,看起來就靈巧。”
楚離聞言,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涼薄的笑意,她坐在上首前方的第一排烏桌後,正對着那體型微胖的柳家主。
她瘦削的肩膀向後倚着,神情無端疏懶起來,似乎并未因眼前的一幕牽起什麼思緒。
“啊!”耳邊傳來一聲尖叫,倏然掩蓋在整座巨大樓閣的樂聲中。原來是柳眠大庭廣衆下撕扯那男子的衣裳,逼的人跌坐在地,淚痕哀憐。
“别碰我!!”
“母親!阿父!救救我!!救救我吧!”
“無趣。”
柳眠見狀不耐煩地皺起眸頭,眉間驟然籠罩上一層陰雲,接着便有府衛面無表情上前把人帶出去,不顧及男子散亂的衣衫。
砰!
白皙的額頭濺起血花,貴人們倒吸一口涼氣。
老天,死人了!
衆人的視線都落在那不堪受辱撞柱而亡的男子身上,卻見身旁一個女子波瀾不驚擦去臉頰被沾染的血。
楚離沖皺眉看過來的柳眠露出一絲有些禮貌的笑,後者眼底的倨傲一閃而逝,這才放心些。
原來是個懦婦。
“來人。”
她冷哼一聲,看着被拖走的屍體和連忙來擦拭地上血迹的侍女,笑眯眯看着周圍的人,黑漆漆的眼珠輕輕一轉。
“怎麼就死了?”
“謊報年歲,許是畏罪自殺。”
“正是正是,諸位喝酒!琴師呢?怎麼還不上來?!”
地上被擦得锃亮,一絲痕迹也沒有,一個身着錦袍的藥商極有眼色地拍拍手,喚來一個持琴而立的女子,督促道:“把你最為拿手的曲子一一彈來!”
許是剛剛的一切隻是燕過無痕的插曲,最動聽的還在後面。
琴聲又起。
“阿姐?”
看着眼前的白燭即将燃盡,楚阡瞧了一眼天色,悄咪咪勾了一下楚離的衣袖,餘光見到女人臉上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用膝蓋碰了碰她的,耳語低聲:“謝驚秋怎麼還沒來?”
“貪情膏藥效烈,你帶來的解毒湯藥全灌進去,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
樓閣上,氣氛愈發熱絡,就連柳眠也看着在中央端坐彈曲的女子,閑适飲酒。
楚離搖搖頭,手捏起一盞澄澈潋滟的美酒,對着走過來寒暄的藥商遙遙一舉,那商人笑着點點頭快步走近,兩人很快便如魚得水地攀談起來。
楚阡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
看着那張醉醺醺的臉,她嫌棄至極,着實不能共鳴自家王姐文雅笑着,和人寒暄的耐性。
要是她,說不定要找個借口出去吐一吐。
這些藥商衣冠鮮亮,有的還文質彬彬,内裡竟然和這柳眠同流合污,怪不得王姐想要整頓整頓呢,否則這豐美妖娆之地,豈不是成了柳家砧闆魚肉......
夜色越來越冷寒,有侍人貼心搬來幾個精緻的暖爐,還将樓閣四方的秀美帷幔放了下來,用花屏擋好。
無人發現,在離開時,女侍施然走近角落,對着一個雅秀的女人耳語些什麼,很快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豔俊的眉眼微微眯起,已經喝醉的藥商看着楚離慢慢沉下的眸子,結結巴巴道:“楚娘子啊,你這是怎麼了?看起來不高興啊?”
“高興。”
楚離喉頭緩緩動了一下,對她溫和開口:“高興...得很。”
随着她這番話落下,衆人目光便被上首不耐的人聲吸引了。
原是柳眠嫌棄琴師彈來彈去就這幾個曲子,無趣至極,便擺手讓人退下。
“柳家主,小人還準備了......”
“不必了。”女人微微泛紅的眸子有些渾濁,她看着剛剛走過來對她笑着說了什麼的侍人,垂下頭,一口飲盡杯中的溫酒,“今夜無美人,隻是些庸脂俗粉。”
“無趣無趣。”
“不及一刻,城中的孔明燈就要在護城河邊釋放,諸位大可在此地觀賞,老婦今日有些酒醉難擋,先走了。”
這柳眠果真是個脾氣詭異古怪的人,什麼事情都随着性子來。
有些藥商沒機會獻出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大禮”,心底歎息,可也顧及着周圍人無敢應聲,隻得諾諾稱是。
聽了這話,楚阡忍不住低聲罵爹,打算找機會離開,去找楚離再細細商榷。
看來,謝驚秋露面的機會沒了。
不能現身被這老家夥看中,如何入柳府?
她看着不遠處笑着看向自己的王姐,剛想擡手示意,就見一片寂靜中,镌刻着牡丹紋樣的玉石地闆上,琴師已經退下,一位身着奇異服飾的女子從屏風後面無表情走出,霎時奪走了所有人的視線。
這是怎樣一張臉?
眼尾色彩濃豔,似是燈芯燃盡後的一抹紅,額角的梅花燦燦盛開,在燈光下朦胧清冷,而走過來的白衣女人卻體态輕盈,眉目平和,似畫中仙。
明明是極其美麗的一幅畫,四周端坐飲酒的人卻早已白了臉色。
什麼人如此大膽!
竟把前幾日柳家主逝去的阿姐最愛的一面妝容,如此活靈活現地複刻在臉上!
找死不成!!!
說起這柳家二姐柳華章,也算是衆人皆知,一個秀雅女兒,因體弱多病,讀書不行,習武也不能,竟學着那些男人般畫眉敷粉,整天呆在那戲園子裡,給來往的百姓唱戲,其中最為出名的,還是她那詭谲多變,婉若驚鴻的劍舞。
雖說驚世駭俗,柳家主卻對她極好,不僅在府中專門開辟了戲園,還招了很多有名的戲班來府中供其觀摩。
七日前,柳華章意外溺水身死,喪還沒完呢,今夜,竟有人敢打扮成她的模樣,以此吸引柳眠注意。
這是大膽...還是惹禍上身?
衆人大氣都不敢出,隻顧着眼珠一動不動,緊緊盯着眼前的女人,有的暗地裡小心翼翼觀察着柳眠的反應。
萬籁俱寂。
周圍的氣息似乎在謝驚秋的感知中全然消弭,女人驚人雪白的臉背對着外面驟然升入天空的萬千孔明燈,烏發散着垂落肩頭,無端惑人。
——像是勾人魂魄的鬼魅。
她輕輕擡眼,眼睫微微一顫,恰好對上楚離的視線。
對方的目光顯然有些詫異,謝驚秋甚至從中看出了一絲訝然。
但很快,那臉色便冷了下來,深沉的眼底滾動着不知名的情緒,擾得人心神難安。
謝驚秋步調慢下,她垂下眼,把抵在小臂的長劍露出。
忽然之間,劍勢風雨不可摧!